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这些话,他一直没对人说过,也没有人可说,合府的人都哄着他,连那个名字都不敢提,他也笑着哄着合府的人,做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来……可是小书……他陪了他十一年,走了才十七天。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不是让你等着吗?不是让你忍着、熬着吗?为什么不好好的等下去?他们让你招供就招供好了,你那么笨,想那么多做什么?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我吗……
“心里疼极了的时候,我连他都是恨的。可我不能……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林若低头,片刻后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没了半点软弱,他语气平淡:“可是这个世界,它却不讲道理。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世界,有那么一群人,他们不必和你讲道理,他们的话就是道理。
“觉得你有用就拉去卖了,觉得你有趣就抓起来玩玩,觉得你扫兴就关起来收拾,觉得你碍事就伸出手指碾死……如此而已。
“我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被人欺负……我就想,为什么总有人想要欺负你,为什么总是被人欺负?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
“别人欺负你,当然是因为你好欺负。”林若声音很淡很冷:“你自己好欺负,就别怪别人欺负你。”
所以,杀你的,就杀了他,陷害你的,就让他尝尝被陷害的滋味,出卖你的,就让他身边再没有人可以出卖……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
此刻的太极宫,李渊高高坐在龙椅上,李建成、李世民一左一右,站在低几阶的地方,再下面,是或站或跪的臣子。
那些跪着请命的人,李渊并未让他们先起来听窦承济讲完再说,而是由着他们一直跪着。
大殿中此刻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臣经过多日盘查,已经将当日参加哄抢的两百五十二人,以及参与藏匿财务的四百二十四人全数捉拿归案,此案的来龙去脉也基本勘察清楚。”
窦承济不紧不慢的讲述着案情,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语气平缓:“据几个贼首交代,裴大人遇难当日,有一个青衣人找到他们,说裴大人富可敌国,那船上的东西随便一件,都够他们一辈子锦衣玉食、享用不尽。又说,到时候他们只需在码头附近逗留,自然有人去凿穿裴家的大船。裴家在船上只留了十几个家丁,船一开始沉,他们必然要找人帮忙搬东西。到时候他们就可以趁机上船,私藏些值钱的小物件……
“反正最后船都是要沉的,谁知道丢了什么,又沉了什么?半点儿风险都不必担。那些东西只要耐心等些日子,或走到京城以外的地方出手,就是一大笔钱,到时候买房买地买女人,做个富家翁,吃喝玩乐一辈子。”
有人微微点头,不得不说,这青衣人的计划虽然大胆,但具备相当的可行x_ing,这些话别说那些偷j-i摸狗的小混混,只怕是平民百姓听了,都不免会动心吧?
窦承济讲的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在场的人早已从别的渠道知道个大概,只是没这般细致罢了,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很仔细——有的人一心一意想听后继,有的人则胆战心惊,就怕他嘴里忽然冒出些要命的东西来。
窦承济的话还在继续,内容却不再是他们所熟知的东西:“那贼首就问,‘那你呢,你要什么?没道理你找我们就为了帮我们发笔横财吧?’那青衣人回答说,‘船上当然也有我想要的东西。’接着青衣人就让他们帮他找一幅画,他比划了大小,又说那副画没有落款没有装裱,却不肯说画上到底画了什么,只说若是有人找到了,他有五千两银子的酬谢,若是找错了,也有五百两的辛苦费。”
听的人再次点头,别说五千两,就算五百两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那些混混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根本判断不出自己私藏的那些小物件到底值多少银子,所以五百两已经是个极大的诱惑,如果他们看到的话,一定会拿来给他。最妙的是那青衣人没有说明画上画的到底是什么,等他们交了东西,他只说不对,拿五百两买了,谁又能知道他最终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这个计划真的很好,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有很大可能找到他要的东西,即使失败,他也没有任何风险。
所以这么好的计划,当然不可能是假的。
“后来到了快黄昏的时候,果然船被凿了,裴府的家丁跑来央求他们上船帮忙,他们上了船之后,趁着人多眼杂那些个家丁看不过来,就找了个没人的舱房放了火……后来因为船上好东西太多,场面又乱,就渐渐的失了分寸,最后船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谁也没注意到底是谁得了那副画,当然那青衣人也再也没来找过他们。
“他们唯一一次见面的时候下着雨,那青衣人戴了斗笠,进了房子也没有摘下来,又伪装成络腮胡的模样,没人看清他的容貌。不过他运气不佳,当时有个侍候茶水的小扒手在场,那些做小贼的眼神最是锐利,他发现青衣人一直用的是左手,可是又有点别扭,不像是天生的左撇子……那小贼有几分机灵,故意将茶水放在青衣人右手边,那青衣人右手抬了下又放下,换了左手端茶,小贼借着这个机会,看清青衣人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道陈年的伤疤。”
听的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这事儿真怪不得那青衣人,他已经做得足够好,只可惜运气太差。若不是当时有一个机灵又多事的小扒手在场,只怕没有人能找到他。
果然窦承济继续道:“因为青衣人的左手依旧用的不惯,臣猜测此人右手受伤不久,便令人全城寻找两年内伤了右手的男人,再根据他的声音体态,排查数日才锁定了一个名为郑大的人。”
“可惜臣去的晚了,那郑大已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臣派人全城搜捕,最后在一家菜地里,挖到了他的尸体。”窦承济声音顿了顿,才继续道:“那郑大已经死了几天了,四肢尽折,双目被剜,显然生前遭到了严刑拷打,死后也被戮尸。那等惨况,连臣见了都有些心惊……”
李世民一直安静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忍不住抬头看了窦承济一眼,如果不是那郑大是被他的手下所杀的话,他几乎以为窦承济说的都是实话——也或者除了这最后这一句,他的每句话原本都是真的。
他的人同窦承济一样,通过这些线索找到了郑大,且是第一个找到了郑大,也同样在第一时间确定了郑大并不是那个青衣人……他们知道郑大是李元吉的人,这种情境下自然不可能让他活着,于是一刀杀了他……干净利落的一刀,绝没有什么四肢尽折、双目被剜的事。
而事后郑大的尸体也的确被人找到,但找到他的人,却不是窦承济,而是太子,而太子的人找到他的尸体之后,并没有再埋回菜园子。
所以,编这个故事的人,不止是窦承济,还有……太子?
那副画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太子为何要配合窦承济捅开此事?以他的立场,不是应该将哄抢的事掩的越深越好吗?
而且为什么窦承济要在这种时候提起此事?难不成他以为他破了沉船的案子,就可以免了被推出来平息众怒的命运不成?可除非这些请命的大臣自己主动偃旗息鼓,否则怎么可能?
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那少年浅笑的模样,心中的谜团也越来越大:这件事会不会和他有关?那些东西,他为什么让自己一定要到昨天晚上才献给陛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现在发生的一切,还在他的掌握中吗?
还有凿船的事,会不会连累到他?会不会窦承济破不了裴寂的命案,索x_ing将沉船的事栽到他头上,好用另一个罪名来抓他?
若果真如此,他该怎么办才好?
是了,郑大。
李世民眼睛微微一亮:郑大的尸体就算被他们做了手脚,但生前受刑和死后毁尸是不一样的……这些人若真要陷害那人,就别怪他捅破了天!
李世民思绪万千时,窦承济的声音还在继续:“臣看见他身上的伤痕,猜想他可能藏了些什么,而且这些东西很可能还没有被找到,否则对方也不至于在他死后还要砍几刀发泄。臣顺着郑大的线索查下去,搜查了许多地方,可惜都一无所获。直到前日,有一个妇人在郑大门口张望,被守在郑大家的差役当场拿下,臣审问后才知道,原来郑大在城外山区的一个小村里,有个相好的和一个儿子。
“他将那对母子藏的极严,几乎无人知晓,只是最近他去了一次村里,同那妇人说话时言语带着不详。那妇人越想越是不安,见他几日没有音讯,便忍不住托人前来打探。
“臣查问清楚后,立刻带人火速前往那个山村,不料被人走露了消息,臣到那里的时候,那对母子刚刚身遭不测,房屋也被点着。
“臣立刻带人救火,并冒死冲进火海,终于在那妇人尸体旁的墙缝里,找到了……这幅画。”
窦承济的声音一直很镇静,因为他很有底气,他说的这些事,绝大大多都是真的,每一件都有案可查:譬如他的确查到了郑大,譬如郑大的确在山村有个女人有个孩子,譬如他的的确确冲进了火里拿到了那副画……
里面或许有少许不实,譬如郑大的尸体是太子交给他的,譬如那副画并非真的是在墙缝里找到的……但他并不心虚,他说的故事或者有编造的成分,但他坚认自己是在揭露一个事实,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最合理的解释,才能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
窦承济从袖中缓缓抽出画卷,画卷虽未展开,但上面的焦痕和血迹却斑斑在目。
所有人包括李渊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画上,窦承济刚刚讲述的过程太细致,细致到让他们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凶险和曲折,都觉得窦承济能将这幅画找到,实在是太侥幸太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