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霍离出神是,队伍已来到城门前,他回过神来,对夏河道:请恕在下此时不能行礼,请问大人是?
锦衣卫指挥使,夏河。今日夏河出门并没有穿得很正式,只是穿了飞鱼服,却没有穿戴其他能表明官阶的衣物,故而霍离有此一问。
见过指挥使。霍离对此答一点也不吃惊。
夏河此时心思根本不在什么霍离身上。自那棺木一出现在他视线中,他就控制不住地一直盯着它。
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既想打开它,又不想打开它打开了,自然能确认那消息是不是真的;不打开,他至少、至少还能守着那点可怜而可笑的希望他明知那消息不可能有假!如果秦淮没死,他不会这么久都不回来他是怎样一个骄傲的人,他最明白。秦淮的傲,是傲在骨子里的,如果他没死,他就是爬!也要爬回战场!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死在任何除战场以外的地方!
夏河用一种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眼神看着那棺木,良久,他轻轻叹口气,转过头看向霍离。
我可以打开它吗?夏河没察觉到此时他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颤抖得不成样子,虽然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但这个人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好像只要一句轻飘飘的话或是什么其他东西,就能轻易地将他击碎。
霍离答了一句可以。便扭过头去,不忍看他这般情态。霍离是个粗人,但此时却想到了偶然在书上读到的一个句子:颓唐如玉山之将崩。用来形容眼前情景再合适不过。
霍离示意了一下其他三人,让他们放下棺木,那三人竟也无甚异议,只配合着他放下了那沉重的黑色棺木。
夏河一步步地走上前去,步伐无比沉重,一声声,像是要直砸入人心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走到近前,伸手推开了那棺盖。
当那棺盖轰然坠地时,夏河突然跪地大哭。
阳光照耀下,那棺木中反射出金属的光芒那是一个染满了血的头盔,往日里迎风飞舞的红缨,此时浸满了血,又随着时间干涸成一块毫无生气的混杂着丝线的血块,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只有那头盔的金属部分,一如既往地用它未曾被鲜血覆盖的部分总实地反射着这世间的光明。
夏河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仿佛要把这三个月他忍下的泪都一次流个干净般大哭着。他第一次感到,原来不用受任何实际上的伤,人的心就会变得这么痛,这么千疮百孔。他感到心里好像破开了一个大洞,这么堵也堵不住。刺骨的寒风穿胸而过,血像堵不住的洪水一般地往外流。
一时间,本就静默的军队更是鸦雀无声,金陵城的城门前只回荡着夏河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群大雁飞过,夏天来了。只是今年夏天,夏河不会再去秦淮河了。那儿从带给他快乐的地方,变成了带给他无尽痛苦的噩梦。
第16章:妄言
夏河仰望着面前高耸的宫墙幼时,每当受了委屈,他总喜欢钻到先后的怀中寻求安慰;亦或是拉着朱钰的衣角,缠到他愿意给自己出气为止。自从先后去世,自己出宫,如此仗着庇护胡闹任性,纵情肆意的日子,竟也是一去不返了。
而直到如今,他先前本以为,永远的归宿近在咫尺,自己此生再不会到这冰冷的宫城中寻求安慰了。
可他终究是来了,在失去了他自持的永恒后。
夜已三更。夏河见朱钰从不爱走正门,此次半夜三更,更是大大方方地直接翻墙进了去。
当悄悄来到朱钰寝宫时,夏河惊讶地发现宫中竟还亮着灯!
他推门而入明亮的灯火映照下,朱钰正批改折子的身影让夏河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无论什么时候,好像只要他需要,他的钰哥哥永远就在那里,如山岳般坚实可靠地屹立在那,等着他来倚靠。
朱钰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向他笑笑:河,来了?
是,我来了,钰哥哥。
仿佛时光倒流般,这是过去他们之间曾发生千万次的对话,如今却在这个他们幼时从未被允入过的宫殿重演。
朱钰放下手中的折子和笔,命令道:灭了除这案台外的所有灯,退下吧。
殿内明亮的灯火一下暗下来,只余一盏小小火光,映出案台后的朱钰,和案台前的夏河。
忽然,朱钰伸手熄了最后一盏灯,四周霎时陷入混沌地黑暗中。
这使一般人惊惧的黑暗,在夏河眼里却是一层使他安心的天然保护。
一片黑暗中,夏河只能听见朱钰的靴子轻触地面时发出的闷响。
少顷,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夏河把下颔轻轻放在朱钰肩上。两人就那么默契地静静拥抱着,在这黑暗中,无声无息,沉默不语。
夏河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错觉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朱钰还是从前那个温柔可靠的哥哥。这可能也是他从不后悔为朱钰做任何事的原因他不信外人说的朱钰是个冷漠残酷的人,因为他明明是这么温柔一个人呵。
只是这个世界,可改变的实在太多太多,即使人心不变迁,但环境会变,身份会变,责任会变。这些东西,改变不了人心,但能隔阻原本亲密无间的两颗心。
过了很久很久,夏河的呼吸变得均匀起来他已靠在朱钰身上睡去了。
朱钰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轻轻抱起夏河,将他放在不远处的床榻上。
直到他放下夏河,才发现自己左肩上的衣物早已被泪浸透。
朱钰靠在床沿,失神地看着夏河所在的方位他不是没对自己这个弟弟起过一些不该有的感情。但他知道,夏河从来只把他当哥哥看而且,他首先是大明国君朱钰,其次才是夏河的钰哥哥。他没资格去爱他,他一直都明白这一点。于是他放弃了,甘愿做他永远的好哥哥。
夜深了,这一夜,注定有人安眠,有人无眠。
清晨,夏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身旁朱钰沉静的睡脸,竟出奇地晃神了一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早不是他少时了。
瑶瑾,起床,五更了,汝早朝要迟了。
瑶瑾是朱钰的字,由于读写起来都十分女气,极是少用。连朱钰的亲生母亲都很少叫他这个字,只有夏河不时会这么叫,倒是颇带点调笑意味。
不过夏河其实打心底里喜爱这个字瑶瑾二字皆是美玉之称,念起来,有种格外温润亲昵的意境。
朱钰慢慢睁开眼睛,侧过头看了夏河许久。
正当夏河开始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时候,朱钰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是字字句句都砸在夏河心上
我觉得,秦淮可能没死。
夏河颤抖着唇,艰涩地问道:何出此言。
第17章:回归
夏河走在秦淮河边,想着朱钰早晨对他说的那番话。
新将军从上位到整顿好军队秩序,只用了短短两天。如此巨大的权利变动,竟然进行地稳稳当当,快速有序,明显这其中有秦淮留下的安排。他为什么要安排这些?他不过是领兵去追击一股残兵罢了,何必像带着必死的决心般去安排后事?除非他早知道自己会死在这次追击中!
煜衡假死?为了什么?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怎愿使假死这般低劣的手段!何况,自那以后已数月过去,他要是没死,为什么不回来见我难道他是要抛弃这个国家、抛弃我而去不成?不!我不相信!瑶瑾一定是想岔了罢
不知不觉间,夏河又行至那日他同秦淮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当他回神环顾四周时,那种太过熟悉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摧毁
你是谁?
秦淮凝雪般的声音好似就在他耳边隐隐回响,周围分明已是初夏之景,却好似一下回到了那个凛冽的寒冬那时候他的身体固然是冷的,但心却是热的,炽热而鲜活。可现在,身上固然温暖,心却已经冷了,寒凉而死寂。
我是夏河,最爱你的夏河他口中喃喃答着,也不知是答给谁听。
夏河靠在岸边的树上,静静看着奔流不息的秦淮河。
秦淮呀秦淮,你说我们与这秦淮河,是不是天生有着斩不断的缘?你的名,我的名,这河的名,皆为天意,皆已注定。也许你这一世,注定别离于我;我这一生,注定倾尽于你。
我们在这里相遇,是不是也会在这里重聚?
既然如此,我沿着这河,能不能找到在忘川上等我的你?
一定可以的吧,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夏河像着了魔般,一步步向着那奔腾不息的河水中走去。
布靴渐渐浸满了水,凉得彻骨。
突然,水波一阵激荡,夏河身上传来一阵暖意暖得他,都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不要不要离开我那声音沉痛而自责,还藏着深深的恐惧。
夏河听着这道对他来说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的声音,怔楞了许久。
他抬头看向天空,那天明明是晴朗的,可他却仿佛觉得有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睫上,压得他睁不开眼。
他眨眨眼,笑了那虚无的雪花融进了秦淮河里,此生此世,都不会在分开。
夏河紧紧握住了身后人的手,轻声而坚定地道:
我永不会离开你,煜衡。因为我爱你,胜过我自己。
月光映着夏河的侧脸他是笑着的,眼角却轻轻落下一滴泪。
【深夜左都督府】
夏河看着烛光下秦淮的脸,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看来瑶瑾的推测是对的夏河细声喃喃。
什么?秦淮目光中还残留着一丝担忧和关切。
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煜衡你到底为什么要假死?夏河犹犹豫豫,万分艰难地吐出了最后那个词。他实在想不通秦淮会因为什么而去精心策划这一场假死的好戏。
子淼,我累了。秦淮目光幽暗,半闭上眼,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疲惫。
夏河惊讶抬头,看着秦淮瘦削许多的脸,心中疼痛得无以复加。他几乎是立刻理解了秦淮的意思他是彻底厌倦了那些官场争斗、俗世污浊。
是了,他怎么忘了呢?忘了秦淮是那么正直又那么清高的人。他骨子里该是一直有那种鸷鸟不群式的骄傲的。只是动荡的边疆局势,一直束缚着他那颗为国为民的大义之心无法从容脱身罢了。
平时的秦淮,太认真负责,太无坚不摧,太不动声色,这样的他,都快让他忘了,那原本是个多高傲,多不屈,多锋芒毕露,充满世俗磨不平棱角的人。
夏河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原来他们是一样的人,只是秦淮比甘于沉沦于黑暗的他更有勇气。
夏河起身,绕到秦淮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脖颈,低下头,笑着说:
我们去隐居吧,找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山林,只有你我二人,不要再管这些所谓的国家大事,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了此余生。
无聊了就天南海北地走走,江湖那么大,有趣的事情还很多,一辈子也看不完。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说着说着,夏河却愈来愈真心憧憬起这样的生活。这也许真是他们现在最好的选择了。
正有此意。秦淮露出了他回到南京后的第一个笑容。
永平七年,锦衣卫指挥使夏河辞去。从此浪迹江湖,不知所踪。永平八年,一锦衣卫言于江南姑苏见夏河,其与一男子并肩携手同游,言笑晏晏,好不欢快。而令人惊奇的是,那同游男子,其眉目气度,竟与已逝的中军左都督秦淮有七八分相似。传言一出,朝中人皆叹前指挥使对前左都督用情之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