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边城觉得刚吃下去的东西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在这样聚会上吃下去的东西总是让人很难消化,因为你的思想总是很难放松,而且你要花更多的能量到自己的脸上,否则你根本没有力气一晚上都陪着笑脸。
咱们走回去吧,坐车的话我会吐出来的。他对身边的女友说。
夜晚城市的街道似乎比白天更加的繁华,那些夺目的灯光令人眩晕,从商铺里传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还有那些从饭店中摇晃着走出来的人们,边城猜想着他们笑容的背后到底藏着的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身边的女友在刚才聚会上的热情还在延续,吃饭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真诚,因为她是真正的乐于融入这样的环境,丝毫也不觉得难受和别扭,在人们虚伪的称赞后,她甚至有一些得意和满足,她从这样的夜晚获得了巨大的幸福。所以此刻的她丝毫也没发觉男友的沉默,她还在继续讲述着聚会上的细节 。
相信出国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咱们都得耐心点。她说到。如果你能评上主任,我想这件事能更快办成。
边城没有答话,他对女友所说的事并没有她所期望的热情。
只要能以这样的身份出去,相信爸爸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她接着说。
边城不明白什么时候自己的前途竟然与一个远在美国的老头子牵扯在一起,这似乎就是女人的逻辑,总喜欢把各种各样的关系牵扯到一起。其实他从内心深处就对那位从学者变成商人的未来岳父没什么好感,一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将注定受这样一个人摆布的时候,他便希望出国的日期可以来的更晚一点。
像上次那样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女友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无故的请那么长时间的假,这会影响你在领导心中的印象,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都不明白呢。
他知道女友说的是去雨落城的那次,可他丝毫也不想向她解释,他甚至从来没有跟女友提过母亲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女友,反正他就是一次,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没有想过与女友讨论这件事。
现在的边城很后悔自己刚才要散步的提议,他真是希望能够立刻拦住一辆出租车,然后离开女友,逃回自己的公寓。而路口的红绿灯仿佛要和他作对一般,那刺眼的红色就是久久不愿变绿。
在路口等待时,他看到对面路口也有两个年轻人在等待着,其中的一个少年染着那种怪异的银白色头发,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刺眼,他和旁边的少年说着什么,两人发出明朗的笑声。然后绿灯亮了,那两个少年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还不走吗?女友催促到。
边城走下车道,可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两个少年。两个少年低头耳语着,他无法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不过两人一路上发出的笑声却是那么清晰。刚开始的时候边城很确定,另一个少年正是雨落,因为海不止一次仔细的打量过那张漂亮的脸庞,那是一张让人很难忘记的面容。
可过了几秒钟,当那两个少年走过他的身边,他反而开始不确定起来,这真是一种反常的状况,应该是那个人离你的距离越近你就看的更清晰,可人有时就是会出现短暂的健忘,就好像见到早就想见的老友,他的名字呼之欲出,可就在叫出声的一刻,你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现在的他就是这样,雨落留在他脑海当中的记忆总是一张张静止的图画,比如他躺在公寓地板上的冰冷身体,比如他睡在山茶花丛中满是雨水的脸。而像今天这样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鲜活的生命,他却是不熟悉的,寻遍记忆,他也无法找出一副和今天相似的表情。
他回过头,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个少年的背影,一种莫名的失落充满了他的心。当他独自回到公寓时,这种失落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浓烈。
他的心中冒出了无数的问题,比如那个人是雨落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自己?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类似的问题在他的脑袋中飞速旋转,让他一刻不得安宁,而一夜反复却是毫无头绪。
第二天清晨边城决定要去看看那个叫雨落的少年,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那就是像他这样一个富有责任心的人是不能看着雨落继续和那些染着怪异头发的家伙继续呆在一起,作为母亲故友的儿子,他似乎有义务提醒他回归正途,这正是一个正直的人理应去做的事。
第十节
没有打电话,边城来到了雨落工作的游戏厅。现在是清晨,街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还有一个卖油饼的小贩。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冒失,天刚亮,自己就迫不及待的跑到这里,好像是害怕自己来晚一会儿,那个男人便会消失一样。
现在看着一家家紧闭的商铺,边城说不出的懊恼,他转过身,往来路的方向走去,心里想着,等中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再来吧。可刚走出一小段路,他又扭身回到了游戏厅的门前,手举在半空,想敲却又忍住了。
这样会不会太唐突,也许他已经不在这儿工作了,也许我还是应该先打个电话,可他会不会不接我的电话,如果他接了电话,我该说什么,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现在来找他吧。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回答。
他就站在那破烂的卷帘门前,心里绕过无数的问题,想了无数的情境,却迟迟没有敲下去。因为他突然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傻傻的站在这里,像赶着买最后一张电影票,又像中学时站在学校门口等暗恋的那个女生,即急迫、又慌乱。
正在他徘徊时,那卷帘门上的一个小门被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从门里走出来,他嘴里嘟嘟囔囔的呸,站他们旁边守了一夜,才给这点钱,输死他们算了。他看到站在门口的边城,不屑的扭头离开。
他趁机走了进去。游戏厅里灯光灰暗,烟雾缭绕。其他的机器都空着,只有一些人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玩着赌博机,头发凌乱,精神亢奋。他们应该已经在这儿呆了不少的时间,地上四处散落着烟头,他们的旁边还围观着几个刚才那样的小孩。他明白了,这表面上是一个游戏厅,实际上是一个赌博的场所。
看你不像来玩儿的吧?一个声音问道。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顶着一头银发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警惕的看着他, 大清早的,穿的这么干净,是不是进错门了,发廊在隔壁。那小子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浓浓的讥讽。不过,边城却丝毫没有生气,因为他对这头银发太喜欢了,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头发,而是,他知道,这就是昨天和雨落走在一起的那个男孩,他的头发实在是太扎眼了。
雨落在吗?边城问道。
那个男孩一怔,有点意外,你谁啊?找他干嘛?
边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撒谎说自己是雨落的哥哥,
那个男孩满眼的疑惑:他是个孤儿,根本没有哥哥。
不过也许是看到边城脸上的焦急,他最终还是用手一指角落的一扇小门便离开了。
边城推开那扇小门,手有些莫名的发抖,那门后有一盏昏黄的路灯,那灯可能是积了太多的灰尘,让人觉得还不如一只蜡烛来得明亮。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是一个铁制的楼梯。当他顺着楼梯走下去时,那楼梯摇摇晃晃,好像支撑不了他的身体,随时都会断掉。
地下室里也有一盏刚才那样的小灯,可光线更暗了。因为没有窗户,房间里有一股浓浓的霉味,还夹扎着一些难闻的味道,憋的人喘不过气。房间里放着几张高低床,这使得整个房间拥挤不堪。
边城顺着床之间窄窄的通道向前探去,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那个蜷缩着的身影。他背对着外面,睡的很沉,一只手环抱着自己,一只手压在身下。边城伸出手,想要把他叫醒,可手停在半空,却舍不得放下去。于是就那么傻傻的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床的一边靠着墙,在肮脏潮湿的墙面上,贴着一张画。灯光太暗,看不清画了些什么。
他往前凑了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画上红色的花海,黑色的巨石,还有那巨石上躺着的两个人影,这些景象一下子就把他拉回了那次旅程。他的心中涌起了无数思绪,有怀恋,有懊恼,有感动,有自责。
从那次旅行回来后,自己为什么就再没有联系过雨落呢?他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下室,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画下这幅画,每天看着这幅画入睡时,脑海里又在想着什么?
雨落的脸冲着墙壁,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那沉沉的呼吸声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海的心。他觉得这呼吸声不像山谷中的晚上那么平静,仿佛带着一丝失落,带着一丝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伤感。边城靠在床边的柱子上,闭上眼,也随之那呼吸而呼吸,随着那伤感而伤感。
不知道过了过久,时间仿佛停在某个瞬间,不再向前奔跑。终于,那个男孩翻了一个身,口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边城也随之睁开眼睛看向他。
怎么不叫醒我?雨落问道,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早就猜到他会来,这倒使刚才准备的那些理由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了。
我饿了。雨落又说,带我去吃东西吧!
他猛的坐起来,晃了晃头,眼睛一眨一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