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以后,那个老家,林珏只回过一次。
那时他才是小学二年级,父亲因病去世了,母亲带着骨灰盒跟林珏一起回到老家,让父亲入土为安。爷爷声声咒骂着许慧琴克夫,说自己的儿子就是因为她,前程丢了,命也丢了。
当时婶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也跟着神神叨叨地絮骂,一边哭一边往门口撒盐巴,在许慧琴要和林珏一道离开时,死死拽住林珏不放。
爷爷也是舍不得唯一的孙子,几乎当着全村人的面,把儿媳妇推出了家门口。
林珏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家里土屋门前的路还没有修好,都是青苔和泥巴,母亲就这么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一滩黄泥上。而小小的他就被叔公拉进屋里,任他如何哭喊也不被理会,老旧的木门就这么被关上了。
他被带到最里头的屋子里面,被婶婆拿糖糕哄着说不要哭,渐渐地连母亲跪在外头拍门的声音都听不见。他从来都没有跟母亲分开过,那一刻却清清楚楚,母子两人的分离在围观的村里人的评头论足中显得格外悲情也格外荒诞,林珏那一刻真正觉得自己要跟妈妈分开了,哭得响亮,黑色的小房子里都是小男孩哇哇恸哭的声音。
孩子毕竟是孩子,哭得那么起劲,最后也是虚脱昏睡过去。
可对母亲的依恋却是确凿的,他一直都是和母亲一起生活,爷爷、叔公、婶婆,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
夜里林珏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溜出了房间。
他从院子里的矮墙里翻出来,摔到地上弄得满身都是泥,脚上还踩到了一坨牛粪。
就这么一步一趔趄地走到了屋子前,鸡啼的声音惊得他在中途停了一会儿,等到走到屋子前面的时候,林珏看到披头散发的母亲仍然跪在屋子前面的石板上。
那晚母子二人就逃离了那个村落,同时也放弃了每年给父亲扫墓的机会。
林珏自那以后,就再没让自己流过一滴眼泪。
所以林珏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还要回到那个所谓的老家,待到见到母亲时才知晓,原来爷爷在元旦期间去世了,临终前一直想见孙子一面。
父亲老家那个村落一直到大年初六才开年,这一天每家每户都会设置许多桌饭菜,把无论远近的亲朋好友都邀请到家里来吃开年饭。
那个日子,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在做着一种隐性的攀比,比着哪一家、哪一户的客人多,有时甚至于来到家里的客人主人家并不认识,就只是客人的朋友的身份,但入席的人越多,就代表这一家的人气越旺,来年的生活也会更红火。
叔公和婶婆没有儿女,一对孤寡老人,一辈子都住在远离城市的乡村。林珏的爷爷从前是村长,他在世时家里还有些号召力,能叫来许多客人,可这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以后,这一年的开年就势必冷清了。
林珏知道这回这对老人让他们回去,多少也有要充人气的意思。
果不其然,林珏母子二人在开年前两天回到了老家,村里很多乡亲就过来串门拜年了。
林珏是这个村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尽管高中还没有毕业,但他被名校保送的消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途径传回了村里,每一个来串门的人都喜笑颜开地说要看看大学生。
他就这么像一件展品一样,不断被前来串门拜年的乡亲们观摩着、谈论着,甚至于还有人带了自家的小孩子来,让林珏送一句吉祥话。
林珏被弄得头昏脑胀的,想要给闫稑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可是村里居然连信号的收不到,想要打电话,必须跑到村外头的晒谷场——可林珏哪里脱得开身?
大年初六这一天,家里果然来了很多人,婶婆要招呼客人,忙得脚底板打后脑勺,母亲把一盆一盆的菜端出来分进一个一个碗里。
不算宽敞的屋子和院落里硬是摆了六桌菜,正是冬天,这道菜还没有起锅,上一道菜就已经冷了。
林珏蹲在厨房里生火,弄得大汗淋漓,乌烟瘴气的,又直咳嗽。
客人来的时间不统一,时常是吃完一桌走一桌。正式开席的时候林珏被叫到了村里男人们所坐的那一张大桌子旁,个个要给“大学生”敬酒,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
不要说名字,林珏连称谓都叫不出来。
几乎所有跟林珏谈天说话的客人,都会说到一句类似的话,“大学毕业以后肯定在城里找到一份好工作,到时候赚了钱,你妈妈也能松一口气了。”
林珏在村长慈眉善目地说出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突然间就成了村里明星的母亲,因为教出了一个大学生,所以她成为了村里母亲们的榜样,被簇拥着。
林珏从来都没有见到母亲的脸上有过这般自豪而自信的笑容,她整个人仿佛都是鲜活的,可发鬓上的白雪却更加明显了。
最后,林珏原本打算在寒假的时候跟母亲商量的事情也没有商量,就这么回到了学校。
教室里倒计时器上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少了,百日誓师大会以后,就变成了两位数。
越是到最后关头,学校就越鼓励学生们放松心态,并且注意保持身心的健康,不但下午最后一节课变成了自由锻炼身体的时间,每年都会在四月上旬举行的高三成人礼也接踵而来。
二中原先的校址距离孔庙非常近,成人礼的仪式从来就有。多年以来仪式中包含的活动多有变化,但祭孔明志的开笔仪式却是亘古不变的环节。
随着校方打算把这个仪式作为德育品牌来树立,这几年来学校的高三成人礼更是得到了社会媒体的关注。这一年也跟前两年一样,会有本地的新闻媒体前来报道,就连卫星电视台也要来摄影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