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被噎住,怎么会栽在这种满嘴胡说八道的小痞子手上。他愤愤不平地上前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门背后没有人,一条狭窄的小通道朝着黑暗中伸展。对于这栋别墅,梁峰也没有多少熟悉感,这里是作为一个幽闭鬼魂的场所,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阴曹地府,让死人在其中丧魂失魄无法解脱,并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条通道,一瞬间有些疑惑。这条通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又通向哪里?
他略一晃神,很快发现从如此狭窄的通道进去并非明智之举,林希言打算和他捉迷藏吗?这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有足够的理由拖延时间,打这个主意拖住他们不杀韩路——他用江湖草莽式的激将法赢得一次赌博的机会。梁峰想了想,悄无声息地跨进了黑暗中,然后随手把门关了起来。现在他们都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梁峰熟练地控制呼吸,如果有镜子,有光,他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嘴角带起一丝笑意,这片黑暗里,他不再是梁峰。
他是杀人的胡风。
第七十一章
胡风在黑暗中摸索。
摸索这个词并不恰当,确切地说他只是在行走。行走不是一项技能,而是一种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但在黑暗中行走则不是。黑暗使人失去一项本能——视觉,于是在黑暗中行走就变成了一种需要学习和适应的技能。
胡风并没有摸索,没有像大多数人处于黑暗中那样跌跌撞撞畏畏缩缩,他走得非常自然,脚步很轻,像一只猫,一只豹,一只任何品种擅长暗夜狩猎的猫科动物。他知道自己的猎物将会从哪里出来,有时甚至愿意露出一些破绽,出卖自己的一部分以换取最终胜利。
他故意走出一两下不小心会暴露的脚步声。林希言至少有两发子弹,也可能更多。胡风对他的人品不信任,这个披着警察外皮的家伙未必会正人君子地将子弹平均分配。不过这不是他在意的重点,现在他需要引诱一个不太擅长用枪的人开枪射击,消耗子弹、暴露目标,一举两得。他要的最好结果不是定生死,是活捉对手,不管警方会不会在二十分钟后赶到,他们都有足够时间全身而退,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安静场所慢慢解决难题。胡风打着如意算盘,然而并不是每一个算盘都能如意,他走了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忽然发现前面再也没有路。这竟是条死路,并且已经到尽头,精明如胡风也不禁有些讶然,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一条没有去向的通道在这幢熟悉而陌生的别墅里。如此不合常理,一扇门背后的通道必然应该通向一个空间,储藏室不会这么窄小,换衣间不会这么狭长,这里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侧身通过。胡风惊疑不定地开始摸索四面的墙,这次他确实在摸索,用他的手,手指,甚至用肩膀和膝盖。但无论如何试探抚摸,这仍然是一条死路,而且绝不可能藏下一个活人。胡风狐疑地想,难道看走了眼,林希言并没有因为他突然而发的一枪躲进这扇门背后?尽管不愿质疑自己的判断,但事实摆在眼前,他最后推了一下尽头处的墙壁,确定不存在暗门和隐藏通道,然后毅然转身从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走了一段之后,胡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是个对环境和时间有概念的人,不会因为过于紧张失去判断。这段路比来时短了很多,好像通道变成了一个隔层,胡风吃惊地用整个手掌推着四面墙,发现自己被困在这个狭窄闷气的地方。他只用一条手臂就把前后左右碰了个遍。这绝不是刚才进来的地方。对于这件怪事,胡风先是惊讶,随后变成愤怒。他开始用脚猛踢四壁,像一只受困发狂的野兽。
“姓林的,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四面只有回音,冰冷的墙壁好像在捉弄他。他试图找出一条出路,但这个空间完全像个四方罐头密不透风。短短几分钟内,胡风做了各种尝试,但他很快绝望了,窒息一样的绝望,并且没过多久便开始汗流浃背。他努力镇定,这时要再说他冷静沉着,杀人如麻,谁都不会相信。他成了一个胆小怕死的普通人,在这个骨灰盒一样密封狭窄的地方,胡风第一次感到恐惧。莫名的恐惧中,他忽然闻到一股不该有的味道。胡风鼻翼翕动,寻找这股怪味的来路,黑暗中所能做的只有猜测和想象。这股味道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缓慢有节奏的声音——啪嗒啪嗒,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胡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大口呼吸,发出的声音如同陈旧破损的风箱,这是以前作为杀手的他绝不会犯的错误,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眼前发生的事完全超出常理,这样一个巧妙恶毒因地制宜的陷阱,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临时布置出来。他感到左腿一沉,似乎有一双手抱住他的脚踝。胡风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触感全身扫过一阵战栗,并不能单纯地称之为害怕和恐惧,更像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紧接着这双手开始慢慢往上爬,轻得没有重量,好像除了一双手再没有别的。啪嗒啪嗒的声音还在继续,随着诡异的手逐渐升高,发出的响声也更加响亮。胡风屏住呼吸,思考了几秒钟,他朝着一个方向举枪,几乎没有犹豫就扣下扳机。最后一发子弹,巨响,唯一的子弹,但不是唯一自保的武器,为了生存,人类可以把自身变成杀人机器。射击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小空间的四面八方,确实如他所料,他被关在一个四方的密室里,为了这一次稍纵即逝的打量四周的机会,胡风飞快地转动眼珠,可是没找到门。这里没有门,只有凹凸不平的墙壁,冰冷的水泥,火光下一张惨白的脸。
胡风的血液在那一刻冻结了,似乎世上什么可怕的场面都不如那张惨白的脸来得惊心动魄。那种白色不像任何一种有生气的东西,惨白的脸上一对死灰的眼睛正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程度尽力睁开着,眼角迸裂两道鲜红的裂缝。火光消失,脸也随之消失,但这张脸的影像却一直留在胡风的视网膜中久久不褪,即使合上眼睛,也无法将它驱散抹去。
他认得这张脸,死人的脸,属于一个早就死去的女人。
“丽丽……”胡风十分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好像这样就能使干燥的喉咙湿润一些,也使得接下去的话能够听起来不那么胆怯。
一只冰冷的手顺着他的膝盖往上爬,滑腻腻的一只手,还有一只。
手和身体像一条蛇,胡风伸手抓了一把,摸到一簇湿滑的头发,泥浆在他的指缝间来回挤压,被挤出去的一部分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他感觉到那张惨白的脸已经凑到自己的脸颊边,一股水塘底部的淤泥味冲进鼻腔。
“丽丽。”胡风重复一遍,但是除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啪嗒声,再没有别的回应。湿漉漉的身体没有骨头似的缠上了他,与他融合,将他包裹。当胡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泥泞,他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推四面墙,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在短短的几十秒内,空间又缩小了,他被挤在中间无法动弹。一双冰冷的嘴唇碰到他脸上的刀疤,胡风感到湿滑的舌头轻轻舔了他一下。紧接着,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咯咯。不是笑声,他胸口一疼,那是肋骨发出的声音,他的身躯被挤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