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关起来再说,治安拘留十天。”
第三章
第二天依然阴雨绵绵,陈继按照胖子给的地址找到房屋中介所,签订了租赁协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东始终没有露面,确如死胖子所说,全权委托他来办理。
出租方法定代表人那栏里签着宋良的名字,按了手印,似乎并无不妥之处,于是陈继也在承租人下方签名盖章,胖子则乐不可支地在委托代理人那里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陈先生,祝你住得开心。”
这实在是一句寻常普通的祝福,就像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和无数有口无心的祝福词一样寻常一样普通,日子不会因为一句话而真的特别快乐,也不会因此特别不快乐,但陈继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搬进新家,因为回国时间不长,也没什么大件物事搬运,陈继把一些生活必需品和衣服带上,就算乔迁了。
开车经过十字路口时,街景勾起了他对那个雨夜傍晚怪诞的记忆,虽然此刻窗外阳光充足,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里却好像始终留着些阴霾。白色斑马线整齐地划在地面,红绿灯不厌其烦地变换颜色。陈继往路边看,毛巾裹着的死猫当然早已不在,他试图从地面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当晚的血印和刹车印,以证明那不是一场荒诞的梦。然而路面上什么都没有,不知是环卫工人打扫得太干净,还是根本来自于幻觉,陈继在路边停了一会儿,绿灯了,他慢慢转弯往前开去。
他决定忘掉这件事,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遇到一两件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大学时宿舍里就流行讲鬼故事,说故事的人总是信誓旦旦声称是亲身经历,于是现在陈继也有了发言权,有了可以拿来唬人的资本。
白天的虞家花园比夜晚更令人心旷神怡,陈继把车停在楼下,打开后车盖往外拿他过日子的零碎。除了两大箱书和衣服、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搬的。他磕磕绊绊地把东西搬上去,木头楼梯的咯吱声在两箱重物的压迫下格外响亮。二楼的楼梯快到头时,陈继发觉有个人影挡在前面,他抬头看,一个骷髅似的东西直挺挺站在楼梯口瞄着他,吓得他差点连人带箱子一起滚下楼去。骷髅动了一下,陈继听到骨头发出的咯咯声,像有人在笑,声音令人发颤。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喉咙滚了滚,定睛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只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太婆。
陈继定下神,尴尬地朝她笑笑自我介绍:“阿婆你好,我是新搬来的,我姓陈。”
老太婆不知有多大年纪,一张老脸如同枯树,没半两肉,皮肤起皱紧贴在骨头上,颜色又干又黄,眼睛却深陷下去,一副行将就木的骷髅之态,只剩下几颗霉黄牙齿的嘴里唠唠叨叨:“阿芳你回来啦,阿芳你回来啦。”
陈继莫名其妙地看她,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但转念想老人家年纪这么大,想必有些老年痴呆,于是小心绕过她继续往三楼走。等他爬到三楼往下看,老太婆仍在楼道口慢慢转悠,一边转圈一边喃喃自语:“阿芳回来啦……”陈继觉得楼道里冷飕飕的,飞快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把自己送进新家。
为了缓解变换环境造成的神经质,陈继翻遍通讯录把能叫的朋友都叫来开了个乔迁新居的派对,一群年轻人喝得疯疯癫癫,直闹到深夜才三三两两散去。
醉醺醺的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陈继自己也有些头晕,对着满桌满地的啤酒罐空酒瓶无从下手,索性洗澡睡觉。半夜,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
咯噔,咯噔。
陈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卧室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床头灯,可是怎么摸都摸不着。灯就在那里,他还没有醉到这种浑然忘我的地步,被子外的空气冰冷,忽然间他伸出去的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不对。陈继惊惶地想,是他碰到了那个东西。
咯噔,咯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陈继的脑子一下清醒了,清醒得好像从未睡着过。是汽车。是汽车轮胎的声音,那个东西还在车轮下。陈继汗毛直竖,冷汗慢慢浸透床单,他翻身往后靠,让背脊紧贴墙壁,这样做是不想让自己背后空荡荡没依靠。接着,他听到从外面楼梯上传来的摩擦声,有个沉重迟缓的东西正在往上爬。咯噔,咯噔,沙沙。另一种声音加了进来。这是什么声音?陈继缩在被窝里想,他肯定在哪里听过。
咯吱,房门开了。他忘了锁门,不,房门是上锁的,最后一个人离开后,他还特地上了保险。为什么没有听到钥匙声没有撬锁声,陈继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陷入绝望,他竟在期望这是个小偷该多好。那个身份不明的东西正慢慢爬进来,爬过客厅,爬过沙发,爬过随处可见的酒瓶。
穿雨衣的人为什么没有脸?
他的下巴露在外面,他说:“往前,往前。”
前面是火葬场。
咯吱。卧室的门也开了,它手脚并用地爬进来,沙沙地摩擦着地面。是雨衣的声音,雨衣拖在地上沙沙作响。
它为什么要爬行?它是什么东西?
陈继忍耐着喉咙里的尖叫,忽然间,声音停止了,四周又恢复一片死样的安静。他屏着呼吸,倾听动静,被子里都是汗水,墙壁也被他的体温熨烫得发热。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滴答,一滴水从天花板落下来,滴进他的眼睛。陈继感到眼睛一阵发疼,这滴水像活的一样钻进眼眶,钻进头颅,钻进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去。他整个脑壳都炸痛起来,痛得好像脑袋从眼眶里开始腐烂,上半边头脸不见了。他挣扎得全身湿透,动一下手脚,床单上传来沙沙声响。陈继发现自己穿着雨衣躺在床上。
他怎么会穿着雨衣。他的脸怎么了,下巴发痒。
不对,他不是躺在床上,他躺在路边,一辆车朝他驶来。咯噔一声,车轮从他身上碾过去。
“喵。”
陈继一下坐了起来,大汗淋漓,牙齿打颤,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模糊。
是梦,他松了口气,惊魂未定。
窗外有只野猫在叫,床头灯在原来的地方,伸手一按就亮。他擦了擦汗,酒精已经完全蒸发,只剩下阵阵水汽。房门好好锁着,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回想梦中情景,陈继不受控制地打一个寒颤。理论上他不相信世上有鬼,念经济学需要善于分析的头脑,理性看待事物的能力,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噩梦踢到九霄云外。陈继忍不住摸摸眼睛,就连眼眶也是湿漉漉的,不知是额头流下的汗还是别的东西。
他鼓起勇气掀开被子,房间里亮着灯,橘黄色的灯光把他带回现实。他检查了一下房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客厅依旧是刚才朋友们离开时的样子,啤酒罐和酒瓶的位置也没有丝毫变化。他沿路打开客厅的灯,所有灯。大门是上了保险的,紧紧锁住纹丝不动。陈继松了口气,去厨房倒杯热水捧在手里,水温很快使发冷的双手变得温暖。他木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毫无睡意,楼下似乎有人在说话,陈继起身到门边侧耳倾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喊:“猫来啦,猫来啦。”是二楼那个骷髅也似的老太婆。她喊得凄凉,嘶哑难听,却如泣如诉。这样的动静楼上楼下的邻居竟也没有人抱怨,整幢小楼依旧死寂。但这毕竟是个活人的动静,陈继安了心,没有怪事,大概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他更愿意相信噩梦是身体不适的警告。最近四处奔波忙于租房找工作,精神压力加上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肯定会影响睡眠质量。陈继回到房里喝着水,对自己的诊断非常自信,一定是这样,否则怎么解释突然消失的人,那个雨衣怪人真的存在吗?真相是他在路边的车里睡着了,睡了几分钟,最好的证明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车开回去的,清醒时死胖子已在外面敲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