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是,能够跟着陆鹰儿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诏京挨这一刀的,十成十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根本就没有什么后路可退。
一旁,陆鹰儿又开始大声喊话。
“净身之后,始为中人。在宫为奴,听凭差遣。虽得温饱,不复自由。生前孤独寂寞,死后亦不得归葬故园。你们若是害怕,赶紧速速离开!”
列成一队的男子们已经全部低下了头。安静中隐约可以听见啜泣的声音。可是一如既往的,并没有人退缩。
“愣着干什么?!快点发啊!”
叶佐兰忽然被陆鹰儿点到名字,吓得打了个寒噤,这才将手上抱着的净身文书分发到那些人的手上。
文书是内侍省拟定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与净身有关的琐碎细节,本意是告知仪式的危险,以及净身之后数日的休息养护。
然而前来净身的这些人,全都大字不识,也只是拿过来随便翻两翻,就在上头按下了手印。
叶佐兰再将按了手印的文书重新收回来,交到陆鹰儿手上。陆鹰儿核查完毕,满意地抬起手来指着东面。
“那就拜祖师爷去罢。”
众人鱼贯进了东边小院。入得门来,正是当日叶佐兰曾经见过的堂屋。
此刻,堂屋前面已经站着包括柳儿在内的三名已经净身完毕之人。
柳儿他们是上一批进入东院接受净身的。那批人的运气不错,二十人里活了十三个,其中十人应召入宫;余下三人就养在东院,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已净身的和未净身的打了照面,都面面相觑没有什么言语,就连在一旁观察的叶佐兰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僵滞。
还是陆鹰儿道:“入了宫,大家都是同僚。有什么想说想问,要打招呼的,赶紧吧。”
众人还是好一阵沉默,不知是哪个愣头青傻傻地问道:“那个……要疼多久?”
三个已经净了身的,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柳儿红着脸回答道:“养得好,一二十天。养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好了好了。”陆鹰儿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拜祖师爷去罢。”
刀子手的祖师爷是华佗,而东院里头供奉着的却是宦官的祖师爷,司马迁。
叶佐兰却是有点不明白了,司马迁毕竟不是宦官,也不是自愿净身。怎么就成了这一行的祖师爷?然而他转念一想,自古而今,又有哪个自愿净身的宦官,能够比得过这位的声名远播?
真是不情不愿的行当,找了个不情不愿的祖宗。
他心里正感叹,只见陆鹰儿已经让几个新入行的在神龛前头跪倒,拜了几拜,又转过去看供奉在神龛周围,东西二壁上的牌位和贡品。
牌位都是长生牌位,上头写着历朝历代,宫中诸位秋公、太监的名讳。陆鹰儿指着这些牌位娓娓道来——这位是发明了造纸的;这位曾经官居宰相;那位骁勇善战,更胜武将;还有那边那位,靖难有功,被封作异姓王……
再看供奉在这些长生牌位前面的贡品,却不是什么容易糟烂的吃食点心。
只见錾金的银盘里盛着枣红的玛瑙,樱粉的碧玺,豆绿的翡翠;乌木牙台上摆着用和田白玉雕的包子,顶着头上通红的一点沁色。还有什么水晶的酒盅、犀角的来通……随便哪一件,都比得过当初叶锴全的那只蟋蟀笼子。
陆鹰儿说,这些全都是宫里头的宦官供奉在这里的,可不敢随便乱动。倘若有大胆包天的偷子,被正主儿抓住了,那可就是砍手砍脚的下场。
说起来,这东院里头,至少也有二十年未有盗匪光顾了。
第28章:换命
供桌上的奇珍异宝,让从贫困中走来的男人们两眼发直。那些黑如泥沼的眼眸中,第一次倒映出了斑斓光芒。
只有叶佐兰还在注视着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长生牌位。
那些长长短短的宦官名号,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脑海中滑过。有些很陌生,有些却曾经在书本上见到过。
然而无论从前熟悉与否,此刻,叶佐兰都觉得他们格外亲切。就好像数百甚至数千年之前,牌位上的这些人也都曾经站在这里,心怀忐忑地等待着净身的那一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北壁最高处角落里的牌位上。这块蒙了尘的长生牌,比周遭的都要老旧,上面刻着的也不是如今常用的文字。
叶佐兰努力辨认了一阵,最后还是无奈地向陆鹰儿请教。
“哟,你也有不懂的事儿呐?”陆鹰儿啧着舌头:“这个啊,叫鸟虫书。是古早秦朝时候的一种文字。”
他接着道出了一个叶佐兰并不陌生的宦官名号①。
此人正是秦朝时期曾经一手遮天的权臣,深得始皇帝的宠幸。然而始帝驾崩之后,此人却掀起宫廷政变,废扶苏、立胡亥,最终亲手葬送了大秦的国祚。
看起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干臣。然而叶佐兰还听说过有关于他的另一种传言——据说此人本是赵国的王族公子,赵国被秦国所灭之后,流亡来到秦国。为报国仇家恨,他甚至忍辱负重,不惜自阉入宫,最终成功将一代皇朝扼杀于腾飞之时。
如此权势熏天、善恶难辨的一代枭雄,居然也能够在这小小的东院祠堂里占有一个角落……叶佐兰有些意外,却又有些领悟,这时陆鹰儿又在催促众人继续向前走去。
神龛背面,面向北方的墙壁上挂着当朝内侍省长秋公的画像。倒是找了一个好画师,又用精心装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