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事,还是坏事?”
“喜事。”
太子心头蓦然涌上不祥的预感。
“……恐怕不久之后,我就将与穆庭正亲上加亲了。”杨戬道,“往后还需请太子多多担待。若是连你都不信我……”
“不,不行!”太子蓦然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杨戬,“你不可以成亲!”
他的声音大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杨戬也正望着他。那眼神淡淡的,无奈却没有责怪:“坐下听我说完。”
太子慢慢地坐了回去,伸手摸摸自己心口,那里还能感觉到狂跳的心脏。他要成亲了?为什么要成亲,成亲之后他还会留在宫中么?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恭喜他?可这并非一件真正的喜事。或破口大骂?可这亦非绝对的坏事。太子望向杨戬,他虽然疲色难掩,却是目光凌厉,无一丝颓败之气。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还是毫无惧色。而就在他们眼前,崭新的局面正缓缓拉开大幕。
“你很聪明,今天的事你看得明明白白,却未曾抖露半分。至于将来……”
杨戬话音一顿,太子的心也跟着提了上来,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
“将来,都需要你这个太子帮忙。”杨戬道,“我这个礼部尚书,只能做些装神弄鬼的戏码罢了。”
太子颔首:“可在父皇面前,却偏要借这些把戏。”
“你可知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太子略一思索:“拖延闻新定罪和行刑的时间。”
杨戬赞许地笑了笑,抬手按上太子那不算宽厚的肩膀:“此事需要我们里应外合方可成功。届时我会传信于你。”
太子面色凝重地起身,肃然道:“好,无论先生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尽力做到。”
这一句承诺,虽出自少年之口,却有千钧重,乃至更改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
刑部死牢内光线幽暗,零星几盏油灯钉在墙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闻大人,这边请。”牢头梁诚忠不苟言笑又形销骨立,冷硬惨白的面色在y-in暗的光线下仿佛恶鬼一般凄厉。闻焕往他手里塞了些碎银子,梁诚忠接到手里,眉头便皱成“川”字,将银子还回,语气更僵硬了:“我梁诚忠做了四十几年牢头,从未收过半分贿赂。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闻大人。”
“……抱歉。”直到这一刻,闻焕才定神仔细将梁诚忠打量了一番,“刚才是我侮辱了大人,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梁诚忠脸色微微缓和,大步走在前方为闻焕带路。走道幽深,充斥着难闻的霉味。闻焕走过看过,想到他那个从小就开朗勇猛的弟弟,心上仿佛被千万根针猛扎,痛得喘不过气。
“到了。”梁诚忠打开门锁,“两位大人请随意,我就在那边等。”
牢房深处响起一阵轻微的锁链声,随即是熟悉的声音:“哥?”
闻焕一眼便看见了隐在黑暗中的闻新。他身着肮脏的囚衣,戴着沉重的枷锁,双脚绑着铁链。脱下将士的铠甲,剥去少年将军的光环,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死囚。战场上流的血救不了他,砍下的敌人头颅也救不了他。
“子明……子明。对不起,是哥害了你……”闻焕几乎是跪在了闻新身旁,双手颤抖着为闻新整理乱发,掸去身上的脏污。对弟弟的愧疚压在他肩上,让他深陷痛苦,无法自拔。
与半个月前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相比,如今的闻新可算是灰头土脸。可即便落到今天这般狼狈的境地,他仍然笑脸迎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哥,我又不怪你,你说什么对不起呀。要怪就怪那个穆庭正,我看他是在自掘坟墓!”
“不错,”闻焕咬牙道,“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哥……”低头间,闻新只见闻焕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就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着。
“哥,看你这话说得,难道我没什么事,你就放过他了吗?”闻新轻笑,“那种人,应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才是。”
过了很久,闻焕才颔首道:“子明……”
“哥,你放心,只要边关号角一响,我就能出狱了。穆庭正那种人,哪里会打仗?也就是靠嘴皮子说说罢了。真正要打仗的时候,还是非我不可。”
比起从军之前的那个爽朗豪迈的少年,现在的闻新脸上多了些成熟和沧桑,敌人的利刃甚至在他的耳际和脖颈都留下了伤痕,更不必猜测他衣物遮盖下的身体会有多少伤痕。如今的他不再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却更加沉稳冷静。而他骨子里的温柔敦厚,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兄长时,仍是全然流露出来。
闻焕用目光一寸寸抚过他的眉眼,终是没能把他的担忧说出来——虽然穆庭正不会打仗,但是他十有八九会赶在战役开始前处理闻新。
“有时候,在这个乌烟瘴气、唯利是图的朝廷里太久,我真的很怀疑,这样的国家还值得吗?”闻焕紧紧握住闻新那被锁在枷锁中的双手,“可是,我们守边关,或是助太子,为的都不是朝廷,而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黎民百姓。子明,哥会尽力救你。但现在,哥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闻新脸上笑容依旧:“哥,你是不是想让我答应,如果我得救了,还要回到边关驻守?”
“不止如此。我还要你答应,如果你死了,我替你报仇。可你却千万不要怀疑曾经的付出,更不要后悔!”
“哥,你真是越来越像爹了。”闻新肃然道,“我答应你。”
“……你是我的好兄弟!”闻焕眼中含泪,悲哀却骄傲,“今晚便是三司会审,那时我与穆庭正都会来旁听。穆庭正惯于严刑逼供……”
“我知道,哥,那点痛算得了什么?”闻新颇有点得意,想拉开自己胸膛的衣物给他哥看看自己的伤痕——那可是男人的象征——却无疾而终。他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只盼他别自己先看得吓死了才好。”
闻焕见他如此,饶是知道他在逞强让自己放心,还是比先前宽慰了一些:“那哥就先走了。这里不适合说得太多,不过你相信哥,哥会救你。”
在弟弟信任的眼光中,闻焕擦干眼角的s-hi气,起身深呼吸了几次,才缓步走出牢门,提气唤道:“梁大人!”
梁诚忠从不远处拐了过来,依旧神情冷硬地落了锁,而后毫不犹豫地带头向外走去。闻新靠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缕愁绪渐上眉头。他固然相信闻焕,却不能忘记穆庭正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若闻焕真要与他硬拼,恐怕会头破血流。
脚步声响彻死寂的大牢。闻焕跟在梁诚忠后面,想到晚上的会审,心乱如麻。
“闻大人。”
闻焕猛地回神,才发觉是梁诚忠在叫他。
“闻大人,这里极少有人能获准进出,一个月都进不来一个外人,更别说像令弟那样的重犯。能够随意出入的,只有在下而已。”
闻焕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你是说,这一次是大人你……”说话间,梁诚忠突然塞给他一样细长冰凉的东西,他来不及细看,便匆匆收进袖中。
“非也。像在下这样的小角色,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大人请吧。”
原来这时已经到了门口。明亮的天光正在门的另一边迎接他。
☆、【章十九】红烛冷透(二)
三司会审终究是来临了。闻焕的轿子刚刚到刑部门口还未落地,便迎面撞上了穆庭正的轿队。两人都把对方当成空气,从容提衣下轿,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便大步跨进了刑部的大门。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邱阳哪里见过他们这般针锋相对,要知道平日里闻焕与穆庭正虽然不对盘,但从未明目张胆作对。
但这又怎么样呢,他还是要先好生招待穆庭正,才能再去讨闻焕的欢心,便强行扯了个笑脸去和穆庭正寒暄。穆庭正对他甚是热情,别有一番一见如故的味道。正说话间,外面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太子驾到!紧随其后的又是一声“礼部尚书到”。
邱阳大骇,礼部尚书就算了,他可从未听到过太子要来的消息,猛然间不知所措起来。穆庭正离他近,蓦然抓紧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身侧,附在他耳边道:“别自乱阵脚,一切如常就好。只要事情顺利,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我都能替你兜着。别忘了。”
他声音虽轻,却不怒自威。邱阳整个人轻微颤抖了一下,只得强自镇定,向着门外太子渐行渐近的身影深深跪了下去,口中呼道:“太子千岁。”满屋中其他人也跟着跪倒一片。
邱阳额头点地,只听见太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从他耳边擦了过去便彻底消失了,想必已然上座。可奇怪的是,太子始终没有开口,连一句“平身”也没有。邱阳正思量着哪里不对太子胃口了,突然拿眼角一瞥,才发觉自己身边其实一直有一双脚——那是穆庭正的脚。他竟然根本不曾向太子下跪。
气氛本已凝重到僵持的地步,先开口的反而是穆庭正,那口气也是老神在在得很:“殿下,就快到开审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