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当时年少
陶年馑处斩的那天,苏还莺穿了一身黑衣,肃杀的像是一名刺客。
晏子然看着这个在酌沉楼初见的苏公子,不由觉得有点凄楚。他曾经因他的一句嘲讽落荒而逃,他曾经因他的一个背影
神魂颠倒,他曾经因他的一句玩笑尽失颜面。可就是他,那个傲然出世的羸弱男子,竟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那样不可磨
灭的影子。
“苏还莺。”没有等晏子然开口,陶年馑的语调缓缓响起,“你……”
“我,来替陶九雁送你一场。”
“陶家的人,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不能入京了。江南水乡虽好,可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安享。我知道陶年馑你不甘,但是
,最后来送你的人,却只有那个当年你不屑于一看的那个所谓鄙贱的孩子。”
苏还莺的调子总是清冷的,在喧嚣的街口,围观的百姓中间总显得有点单薄。是啊,还是当年那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小少
年,转瞬之间,他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宰,而他也成了富贾一方的仁商。一眨眼的功夫,物是人非,那时候最
熟悉的那两个怯懦的孩子,竟然变得那样陌生。
苏还莺走下行刑台的时候,听见晏子然说了一句:“苏相。”
回首一瞥,再也不是酌沉楼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世家公子总是善于掩饰隐藏,自己在脸上绘了一张八面玲珑,曲意
逢迎的面具。他以为只是人前的虚伪,只是,日子久了,竟然发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所谓轻狂的少年公子了。什么风
流年少,什么意气风发,都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种笑谈,说起来,不过是对时间匆匆的一下流连,没有感情,没有结局。
不过是哪家一时红火的花魁在哪家的深宅里空老了容颜,不过是哪家的公子也成了不苟言笑,棒打鸳鸯的老太爷。陶年
馑如是,晏子然应如是。苏还莺该庆幸,他最终没有见到晏子然的老态,否则不知会是怎样的凉薄。
“晏大夫一路好走。”
他终于,说了一句中听的话。
手起刀落。
人走茶凉。
汴都又回归了以前的平静。那些前几天还闪耀着的血光,在皑皑白雪下沉睡了。苏还莺又是一封书信,回了江南。
恭帝不拦他,拦不住的,没必要。有时恭帝会想,文宰这样的职位尽管很适合苏还莺,可是,他却留不住苏还莺。似乎
起居舍人这样的职位在自己的心中,才更适合苏还莺。然而,那样的苏还莺,亦步亦趋,唯唯诺诺,还是自己心里的那
个人么?
恭帝不知道,也无从知道。那天夜里,苏还莺说了太多的话,以至于他还没有完全理解,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只留下
了他一个人品味,或者遗忘。
当真是巧,苏还莺到了苏州那天,正好看见陶九雁立在自家门前,风尘仆仆,却笑得明艳。
“我就说,这普天之下,没有我陶九雁谈不拢的生意。”
“行野。”
极平静的一句,然而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苏还莺竟然有一种脱力的感觉。行野,是陶九雁的表字,多年未用。至今还
记得当年他告诉自己是的猖狂模样,他说,他以后要做一个行走四野的好商人,危难时刻开仓赈灾,也捞一块匾额挂在
房梁上。所以,他的字,就叫行野,行走四野的行野。
“怎么了?”
“我刚刚从汴都回来。”
“然后呢?”
“他走了,陶年馑。”
开门,进屋,苏家客厅里的两个人,捧着上好的阳羡,默而不语。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天你的大伯,还有我的父亲都会溘然辞世,你问我那个时候,我会不会灵前戴孝,我会不会长哭
当歌。那时,我说我不会。”
“所以,现在我一样不会。”
“陶九雁,你何必这样勉强自己呢?他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
“你不懂,就是因为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才会如此不能释怀。”
不论陶九雁能不能释怀,到底他是出了大把银子,好生葬了自家老子。彼时一个个张狂得不行的陶家少爷,都如丧家之
犬,再也不能抬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后,一个大家族因为主事人的一个失足而分裂崩离,元气伤了,就只
能任由气数散尽。那样显赫的陶家,也只是败作了寻常百姓。只有那个早早被逐出陶家的庶子陶九雁,仍然是苏州城里
的逍遥自在的陶大公子。
没有人能够想到,最后送了陶年馑一程的,只有他最看不上眼的一个儿子。
陶家散了。
大夫人的娘家是一样声名显赫的王家,金陵的望族。如是陶夫人呢,回了家,继续做她的大小姐。二夫人跟着儿子,成
了最普通不过的民间妇人。三夫人年轻貌美,倚门卖笑。只有她,没个名分的她,削却青丝,在空无一人,被他的儿子
盘下的陶家古宅里,为那个曾经在烟花三月的扬州城里回眸一瞥的青衫公子,诵经念佛。她,死不能与他共葬,百年之
后他有他的结发妻子与他共享一方墓穴,而她,却只能做一缕孤魂。然而还是她,一片荒芜中,只有她,为他情深依旧
。
陶九雁不解,苏还莺一样不解。
陶九雁问:“母亲,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恨他么?”
她回答的淡然:“那年的扬州城,我在搂头抚弦,是最婀娜婉转的《红袖》,琴声泠泠,引人驻足。他恰巧路过,匆忙
之中转身一瞥,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他说他是苏州城里的陶九公子。”
“那时候,我以为就是一生一世。”
“他待我若结发妻子,举案齐眉,花前月下。他给我说过古今纵横,也给我说过河山锦绣。他说秦王扫六合,他也说月
上柳梢头;他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他说他也要做个那样刚正的臣子。他说他要金榜题名,八抬大轿娶我进门,他还
说他要……”
他说得甜蜜,她记得甜蜜,好像就真的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只是……
只是听哭了陶九雁,听哭了苏还莺。
女子不语,看着曾经脆弱的两个小孩子如今却也独当一面,似笑非笑,姣好惊艳的面容依稀可见,嘴里咿呀咿呀唱着什
么,正好是“同器不同荣,堂下即千里。与君贫贱交,何异萍上水。托身天使然,同生复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