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峥把车一路开进了郊区的湖心公园,深秋的夜晚寒意深重,公园里几乎没有游人。叶曦不明白这个男人大晚上发什么神经来湖心公园,不怎么有兴致地下了车。
“这个地方我小时候经常来。”尹峥伫立在湖畔的草坪上,眉眼间依稀有怀念的神色。
“一个普普通通的湖,有什么好看的。”叶曦的耐心几乎要用光了,这个男人难道是心血来潮来湖边吹冷风的?
“从以前起,我就很想做一件事。”尹峥的侧脸被笼上一层淡淡的月辉,他忽然笑了,有些自嘲又带着几分解脱的笑,“如果我等会儿没有上来,麻烦你给公园管理处的人打个急救电话。”
叶曦正要问为什么,就见尹峥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脱掉了上身的衬衣,跨过那道围湖的栅栏,一个猛子跃进了水里。残留在叶曦视野里最后的影像,是尹峥在月光下线条分明的脊背,凸出的肩胛骨起伏如同山峦。恍惚中他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脑子有毛病吧!”叶曦的情绪反常地失控了,他想不通怎么能有人疯到这种地步,即使是夏天的晚上湖水温度也只有不上十度,更何况现在已经入秋了,那个人身上还带着伤……他沿着湖走了几步,拍打水花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心底的烦躁和焦虑却一层堆着一层,压得他胸口透不过气来。
如果尹峥没游到对岸就……他脑海里有个恶毒的念头在生根发芽,只是一瞬间,这个念头便被一种更强大的执念压倒,这是他恨了十年的仇人,他还没有让他受尽屈辱和折磨,还没有百倍偿还他曾经尝过的绝望和痛苦,怎么可以就让他这么轻松地沉在这个湖底永远睡去?
尹峥的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一个人来这座公园待上一整天。公园里有一汪碧绿透明的湖泊,他凝视着她的时候,总觉得像凝视着母亲的眼睛,温和宁静,与世无争。他很多次想象自己走进湖里,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藻包围,他只需要闭上眼睛,任自己无声而缓慢地沉入湖底,就像重新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中。
当他终于有这个勇气和决心抛掉一切桎梏跳进去时,却发现得偿所愿的感觉有时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他酸痛的手臂早已经划得没了力气,只是机械而沉重地拍打着水面,而对岸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冰冷的湖水像无数根泛着寒光的银针,扎在他每一寸肌肤上,腹部的伤口大概裂开了,隐隐作痛。从胸腔传来的沉闷的窒息感,耳边嗡嗡作响的轰鸣,都让他每次浮出水面的动作一次比一次艰难而迟缓……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放手吧,放手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没人会责怪你的软弱……
“尹峥!”宛如天籁般的声音从无尽远处传来,却又在下一秒变得凶神恶煞,“你就溺死在里面吧,我不会找人来救你的!也许明天的报纸头条就是尹氏大少爷深夜跳湖,为情自杀。哈哈,是不是很可笑?”
水面下的尹峥嘴角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紧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用尽最后的力气划开冰冷的湖水……
当已经冻得麻木的手指触摸到湿软的青苔和坚硬的石壁时,他心里那根绷得死死的弦陡然松开来,支撑着他到达终点的力气用尽,他的手从石壁上滑落下来,却在即将沉入水面之下的时候被另一双手紧紧抓住。
他在无边的晕眩中感觉自己酸软沉重的身体被人拉出水面,他被平放在铺满月辉的草坪上,胸腔被什么挤压,带着腥味的湖水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他的肺部受到暖空气的刺激,难以适应地从喉咙里溢出了几声低咳。眼前有人影在晃动,男人的唇一张一合,似乎焦急地在对他喊着什么。他什么也听不到,只是觉得冷,透进骨髓的寒冷,像被人丢进冰封了千年的地下冰窖。
有人用衣服裹住他,将他抱离了地面。他全身都在发抖,牙齿无意识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的头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沌,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感觉身体有一瞬间的腾空,背部接触到了柔软坚韧的物体,一小股干燥温暖的微风从脸上拂过,像是母亲温柔抚摸着他脸颊的纤手。
叶曦冷着脸坐在驾驶座上开车,他把尹峥抱到车上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掐死他,可男人蜷缩在他怀里时脆弱又无助的神情总是激起他心底本不该有的恻隐之心。他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明天以后,那个男人再也别妄想自己会对他有任何可笑的同情和怜惜!
“Maman……”后座上传来尹峥痛苦而茫然的声音,“我……好冷……好痛……。”
叶曦啧了一声,用力踩下油门,银色奔驰风驰电掣在深夜的公路上呼啸而过。
到达离公园最近的医院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叶曦怀着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绝佳耐心把尹峥一路抱进了二十四小时急诊室里——病床车半天都不来,他只好自己动手。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小姑娘瞪着眼追在后面喊,“这位先生,你还没挂号呢,不能把人直接往手术室送啊!先生!”
啪。
十分钟后叶曦臭着脸把自己的皮夹和一份崭新的病历甩在了工作台上,值班护士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桌上抬起头来,“闹闹腾腾干嘛呢,先填表。”
“交手术费!”叶曦没好气地说着,俊脸扭曲得实在可以。
“缴费的啊”值班护士立刻清醒过来,睁大眼开了电脑,同时伸出手,“单子和病历给我……”
没过多久尹峥就从手术室里被送了出来,转到普通病房。他腹部伤口有轻度感染,还好缝合及时,没有引发别的炎症。叶曦去病房的时候被粉衣小护士堵在了走廊上,千叮咛万嘱咐病人不能再碰冷水,不能再做剧烈运动,不然以后伤口要是感染发炎损坏了其他内脏组织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云云。
“说完了没有?”叶曦把头上的鸭舌帽往下拉,很好地掩饰了忍耐的神色,“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额,当然,只是希望你以后能督促病人多注意一下”小姑娘多少有些意识到了自己的啰嗦,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刚才没仔细看这个戴帽子的男人,现在走进了看才发现这人即使大半张脸被帽子遮住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一定是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
这么说来病床上的那个也长得很不赖诶,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沉浸在粉红色幻想中的小护士没有察觉到叶曦只是站在病房外看了一眼,便跟逃离瘟疫一样急急忙忙地从医院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