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呀,又爱得死去活来的。”
“那她知道了不伤心么?”
“伤心什么?”方小姐这回又瞪了我一眼,恨不得要拍我的脑袋,“她能跟我谈恋爱还不感恩戴德啊?我这是带动后富,给广大无产阶级一个机会。就是你上次在这张桌子上说的。”
“我说的什么?”
“另一个方小姐的风花雪月。”
她如此轻易地说出那几个字,将一个隐藏着绝望与爱的故事叙述地如此简单,似乎对我们来说的某种悲剧在他们眼里只是一次降格,那些能让我们流下真挚泪水的同情不过是她叛逆的探险。我不敢相信我心中经历过真正心碎的方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轻浮的话。她讲:“我现在直男、gay、拉拉都谈过了,下次找个直女掰一掰,全凑齐了,人类研究中心主任。”
此刻的我,如同失魂落魄的牛,被拉扯着牵去屠宰场里。面对她如此神采飞扬的状态,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作了,是不是看书看得太久得了失心疯,满脑子的“真理”,“信念”,“共享价值”。这些曾被我视为是穷人能获得的最珍贵的奢侈品,它们现在被轻易地装点在富人的头冠上,折磨起我的良心来。
此刻我才猛地意识到,方小姐是厌倦了她的生活,故意去底层社会寻找不一样的刺激罢了。但现在的我应该与方小姐是同一阶层的“人”,不是么?天降的暴雨将我当场浇透,我的手指开始发冷,如置身在冰窖一般微微颤抖,真善美的维度扭曲了,我的灵魂穿行在卑贱与高尚之间来回摇摆,现实与虚无j_iao错,鬼魅的y-in影否定了一切奋斗目标的意义。
朱进悲伤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想起他对程祝诺的追求。
“方小姐,我能和程祝诺通话么?”
“啊?”她显然吃了一惊,不知道我怎么就突然提起这茬来。
“求求你了。”
“哦……”她不明所以地拿起手机,迟疑地讲,“网络电话哦。”
“谢谢。”
等待接通的声音如没有音调的鼓点无休无止敲在我的耳膜上,一下,一下,与我们四人在夜市摊位上将啤酒杯敲在桌面上的节奏重合。我,朱进,丁予涵,毛大明四人在深夜的烧烤摊纵情大笑,仿佛忘了第二天还得早起上班。
“敬友谊!”
“敬友谊!”“敬友谊!”“敬友谊!”
“敬事业!”
“敬事业!”“敬事业!”“敬事业!”
“敬未来!”
“敬未来!”“敬未来!”“敬未来!”
“敬尊严与自由!”
我们三人看着朱进,他高举着酒杯,眼睛里落满了星光,站在那破败老旧的木桌前神采奕奕。毛大明讲:“我毛大明从小就聪明,无非就是没有他妈个屁钱去念书!老子在饭店练了一身的本事,现在就要找个机会去闯d_àng,让上海滩听一听瘪三的声音!”丁予涵讲:“村子里没有人歌唱得比我好,看了电视我才晓得登台演唱的都是有钱人的营生,所以我就是被打碎了牙,敲断了腿,也要爬到这里来唱一唱!”朱进讲:“我,朱进,逃出原来吃人的地方,又来到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狼窝,我受够了被鄙视、被压迫、被当成一个畜生,我要在此地奋斗出一个新的天地,搅翻用金子堆出来的狼窝!”他举着酒杯,语调高昂到一度哽咽,“绝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我要用命来换回我的尊严和自由!“
“敬尊严与自由!”“敬尊严与自由!”“敬尊严与自由!”
我们四人高举啤酒杯,彼此撞击出一次由下至上的“革命”的决心,无他,只为了我们身而为人的权利。四人发出的呐喊声几乎盖过了那晚其余嘈杂的人群,我那时不懂什么叫做无产阶级的联合,什么叫做对这个社会不公的反抗,我只晓得那天晚上凉风拂过我的心间,却扬起了一团火焰,令我心潮澎湃无法停止。朱进的嗓音那么有诱惑力,他的表情如此坚毅,我只觉得他无所不能,定能代表卑贱的我向世界喊出我的渴望,我的痛苦,我的天才,我的雄心。我终于在此刻想起了朱进来上海打拼是为了什么。
突然,网络接通,一个突兀的声音冷冷清清地响起:“喂?”
如果一个人为之奋斗多年的目标突然成为了彻头彻尾的谎言,我想任何人都会为此崩溃。我对朱进的幻想终于破灭了,他要么是一个谎话连篇的奥斯卡影帝,要么是个愚蠢至极的傻子,哪一种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挂了电话之后我顾不得与方小姐道别——当然我觉得也没有这个必要,我对她的幻想也一道破灭——直接开车驶向他在浦东的豪宅。我真的想亲口问问他,他打着“痴迷程祝诺”的幌子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去他新房找他,一来是忙得抽不出空,二来,我觉得他斩断了与“历史”有关的一切痕迹,快要彻底走出我的生活,包括毛大明收留我们的福源里,给我们第一份工作机会的饭店,程祝诺牵线搭桥的舞厅……原先我会说他他像极了一位孤高的勇士,将这些过去通通斩断,孑然一身前往未知的征途,而现在,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发了疯的堂吉诃德,还是被野心吞噬了的麦克白。我驶过他门前的路口,这感觉依稀与那r.ì拜访方老在郊区的别墅重合,一样的光彩夺目,金粉豪华。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自己才是被时间抛下的那位,在这天翻地覆的变化背后,朱进付出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努力呢?我捏着手机,盯着电话簿里的联系人看了好久,只怕他连电话号码都变了。索x_ing朱进没有那么疯狂,收到我消息后立即开了门。
见到他的瞬间,我内心掀起一阵无声的海啸。
他的样貌依旧那样英俊,站在我面前无懈可击。“怎么突然想到来看我了?”话语里倒有点喜出望外的意思。我走近几步,没有心思去观赏他宫廷般的房子,只跟他讲:“我和程祝诺打过电话了。”
他停住动作看着我。
“方小姐帮我打的。”
“为什么?”
“我只是想亲耳听到程祝诺对我讲,他没有爱过你,他当年接近我们无非是为了出国而做的社会实践而已。就和方小姐喜欢穷人一样,这是他们的情调。”
“然后呢?”
“我问了。他说他没有爱过你。”
朱进依旧镇定地站立着,冷冷地反问:“所以呢?”
“所以你没有和他发生过任何关系,一切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拿’痴情’当借口来掩盖你的功利心,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谎话连篇,让我对你死心塌地,让小丁心甘情愿被你利用,让方小姐沦为笑柄,我们这些人都成了你住进往上爬的垫脚石!”他紧紧盯住我的双眼,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眼底的神情依旧像是那个从贫民窟里走出的孩子,只是现在被怒火熏染,似乎是急切地渴望一场战争好令他出人头地。这战争的第一声枪响打在了我的身上,他抓住我的手腕,不可思议地质问我:“我看你就是疯了!我是哪种人你难道不明白么?!”
我挣脱两下,没有成功:“人是会变的。原来你跟我们讲要为了尊严和自由在上海奋斗,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只是把其他人的尊严和自由踩在脚底下。”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他猛地凑近,令我心跳狂飙,“阿平,你看看你自己呢。”
我一时语塞。
“我没有忘记当年的决心。”
“撒谎,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你他妈就是个舔人屁眼的贱货。”
朱进听后五指收紧扣着我的手腕,指关节隐隐泛青,我没有喊疼,就这么和他对峙着。他握了十几秒,突然朝我冷笑了一声,讲:“怎么会突然这么生气?”我被平白无故地这么一问,脑子转不过弯来。“我……你……”他的手指逐渐放松,从我的手腕移到我的手掌,缓缓将他们包围住,再次收紧,我能从紧贴的皮肤里感受他心脏鼓动的频率,像革命队伍里响起的一声声加农炮,满地鲜血淋漓,狼藉一片。“阿平,程祝诺到底爱不爱我,这点对我来说不重要。”
“什么意思?”
眼前的朱进眼底再次露出他的C_ào莽本色,每一次凝视都带来一场枪林弹雨:“老子受够了。我他妈的受够了!”他紧握的双手宛如厉齿啃咬着我,“不管处在什么样的位置都得舔人的屁眼,他们无处不在,他们什么都知道!”
我开始感到害怕:“阿进,你准备做什么?”
“很快你就会知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么多年来找的人是谁?!”他的这副表情我见过无数次了,在妙巴黎的私人舞会里,在方老的家里,在海滩别墅边,在程祝诺被欺辱的福源里,站在被权利密密麻麻包裹住的宫殿前朱进像是个输得一无所有的赌徒,眼框狠得发红,嘴角嘲笑的弧度同现在的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时程一民给我封口费的时候我说的话么?”
“我命都不要的人你来跟我谈钱。”
“嗯。”他嗤笑一声:“我命都不要的人你来跟我谈钱。阿平,你哥没变,你哥现在碰到那些人说的还是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