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就是说,今晚老板他们聚会,饭店提前关张了?”
“嗯。”
“难怪不喊我们去上班。”
“饭店老板聚会,家里我们聚会,不一样的身份过一样的r.ì子,都他妈是平头老百姓,嘿嘿。”平益举起碗喊了声:“干。”“干。”兄弟几个兴致高涨,显然很高兴。毛大明嘬了口酒,咂咂嘴,说:“你们这么一讲,我大概晓得了。”
“晓得什么?”
“饭桌上有个老板吐口水,讲糟糠老婆,端不上台面,一大早在小区里发疯打架被人看笑话,台被坍煞。”
“啥叫台被坍煞?”
“就是没面子,丢人。”
“哦。”
“看来都是认识的。我原只当程老板住在福源里,原来此地老板还不少咧……”毛大明边吃菜边喝酒,将饭店里那桌老板聊天的情形活灵活现地学给那三兄弟看。几个人无非是“程老板,这里你生意做的最大,我这杯要请你”,“唉刘老板瞎讲有啥好讲的”之类的客套话,说来说去,还是些见风使舵的商人,利益最大,其他是假。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咖啡喝喝酒,聊什么文玩古玩、聊什么世界经济,这个文艺会、那个舞蹈会,跳到一半花好月圆你好我好,突然有个事,立刻惊慌失措作鸟兽散,这便是所谓“海派文化”了。
毛大明跟朱进碰了个杯,干脆把知心话都讲了出来:“你们别去什么工地工厂找下家,现在上海经济好,是可以闯出点名堂的。我今天去了四川北路那里,是真的闹猛,跳舞场、影楼、戏院、茶馆、西餐厅……一个个都开起来,大商场上钟整点报时,人j_iao关多。这种马路造起来要花多少钱?你说是伐?国家经济好。”
朱进不响。
“我主要是没个屁钱,胆子又小,不然我也趁机捞一笔。改革开放了,乡下人往上海跑,上海人往r.ì本跑,美国跑,谁要窝在小厂房小饭店里?侬是个模子,胆子比我大,你要闯肯定可以闯出来。1号里独门独栋的程老板靠什么发财你晓得伐?文革时候他家里都抄光了!光屁股出来,老太婆在瑞金二路门口卖油墩子的。伊程家就是去十六铺抗洋货抗出生意经来的。”
丁予涵听到这里心里七上八下,大明这话里话外左一口程老板右一口程老板,而他对面的朱大哥,听到现在都不晓得这程老板就是他未来老岳父,真是急煞人。他咽了口青菜,故作轻松讲:“哥,那程老板的儿子你见过的。”
“谁啊?”朱进边吃边问。
“就是你说的那个,咳咳。”丁予涵干咳一声,低下头,“店里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客人,那个男孩子。”
“啥?!咳咳咳咳……”他一口菜没噎死,“啥?”
毛大明好奇了:“程老板儿子?程祝诺啊?他也在饭店里一起吃饭呀。”
“啊?”朱进脸由红转绿,由绿转白,憋得脖子粗了一大圈。
“他早上不是还来找楼上小册佬的嘛,喊你开门你又不开。”毛大明白他一眼。
朱进可以说是心里千百只蚂蚁在钻,在咬,又是麻又是痛,真叫他坐立难安,浑身发抖。“他……他?他……”他两张嘴唇皮打架,心想老天爷怎么如此作弄人,自己每天偷偷摸摸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住在弄堂里,所有人还都晓得他,唯独自己这个蠢极的!“他还在饭店里吗?”
“在啊。”毛大明看他那副神经病样子,觉得他喝酒喝发颠了。
朱进二话不说拿起外套就跑。他急不可耐冲下楼,推开底楼木门,拔腿在狭窄的弄堂里飞奔起来,朝着饭店的方向奔跑。程祝诺……程祝诺……原来他叫这个名字。真好听,嘻嘻。就晓得他住在这附近。朱进越跑越快,越跑笑意越浓,宛如不知疲惫的伊卡洛斯,身后一双蜡做的翅膀飞得越来越高。他现在,此刻,就想偷偷见一眼程祝诺。在饭店外偷看他一眼!
饭店暖黄的灯光通向漆黑马路,像一座寂寞的独木桥。朱进在那头,小心翼翼,一点点挪动着步子走向他心里最羞愧的情爱念头。透过窗户,饭馆里确实只有那一桌客人,几个穿着讲究的老板谈笑风生,ch.un光满面,朱进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程祝诺。他站在外面痴痴等了有三五分钟,哪有半个人?
心跳渐渐平复,想,算了。夜里风大,朱进掖了掖外套,转身准备回去。
回身立刻在暗夜里碰到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半晌,伊开口讲:“借过。”
第二章
我的自卑在装腔作势的遣词造句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关于这点我其实早已心知肚明。面对那些富有的老板时——你看,我又避免使用“有钱”这类通俗词汇,而“富有”却也不怎么高明——我可以像朱进那样镇定,但面对书香门第的少爷小姐们,我往往会羞怯地沉默,又对他们怀抱着无限的向往,正如我面对方小姐这般。
“程祝诺是怎么把朱进那个大老粗调教成这副样子的?”方小姐笑嘻嘻问我。我不响,只是佯装观察橱窗里的展示品。她只得一个人继续絮絮叨叨:“哎,再往前走那个学校是我大伯设计的。那时候他为了这个险些吃官司。”“你讲过了。”“是伐?”方小姐又嬉皮笑脸过来拉我,对我讲,“我们去吃咖啡,好伐?”末了她又补充了句“不要跟我讲咖啡也吃过了呀。”
“吃的,吃的。”
我带着方小姐去了附近的咖啡馆。她袅袅婷婷,轻巧坐进真皮沙发,举手投足如绽放的玫瑰一般带着他们那个圈子独有的气质。由于我并没有想和她谈朋友的意思,所以点咖啡吃糕点的时候,她谈男人,我谈女人,她不停打听着朱进,我同她讲另一位方小姐,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些过去的人和事。过去的人和事经不起追问,好似绵长而深远的云,更擅长玩味自己特有的孤独。方小姐询问朱进和程祝诺的感情。我讲:“跨越阶级的恋爱总是特别甜的。”
“我不明白。”
“程祝诺那时候在酝酿一场伟大的革命,他和朱进的感情是这场革命的副作用。”
方小姐简直要生气了:“你这么讲,我更不明白了呀!可不可以不要讲革命和阶级,谈谈风花雪月的事体?”
“阶级斗争是爱情里最关键最风花雪月的一部分呀。”
“好了好了,我不要跟你讲了,我自己去问他。”
“阿平冤枉的。”
“冤枉个屁。”
我笑嘻嘻给方小姐切小蛋糕,跟她讲:“换个人说说好伐?还有个兄弟你没见过,那个兄弟的女朋友也是一位方小姐。”
“风花雪月么?”
“风花雪月的。”我摸着良心,非常认真,开始跟她讲毛大明的故事。
毛大明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从小由外婆带大。由于外婆只会讲苏北话,毛大明这辈子都只能讲洋泾浜味道的家乡话,过不地道的本地生活。然而他初中毕业后就当了混混,混迹中心城区的大小街头,又可以说对这座城了如指掌,宛如了解自己身体的血脉。这样错位的生活将他捉弄得如同淋了暴雨的野猫,又难堪,又坦然。
每个礼拜五的下午毛大明必定要拜访一下外婆。提到外婆,他脑海中最先响起的就是老太婆骂人的声音:浪你妈个小婊孙,把你屌子打个蝴蝶结!其次就是他跟外婆打桥牌,外婆一拿到坏牌就赖,一会儿说,出三个方块三个红桃,一会儿说,三五七九顺子,自创规则,经常把毛大明打个措手不及。外婆心情好的时候打牌,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他,一耳光上去,疼倒是不疼,就是容易肿起来,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耻笑。毛大明记得有一次外婆打他是因为怀疑他偷钱。那时候他在上小学,中午午休回家吃饭,趁外婆做饭的时候偷偷从她柜子里拿了两块钱。吃饭的时候,他又恬不知耻同外婆讲:我们要j_iao两块钱班费。外婆放下筷子去拿钱,一看,自然心中有数,回来狠狠扇了毛大明一巴掌。毛大明立刻哭了出来,饭也没吃躲进自己房间哭,他把那两块钱藏到了棉被里,然后一边吹着鼻涕泡一边吼着我没拿钱!我没偷!他越哭觉得委屈,吼完之后气鼓鼓地去上学,一下午都没有心思。等熬到放学了,他立刻撒丫子奔回家将棉被里的两块钱翻出来,偷偷放在柜子附近的地板上。外婆做了晚饭回房拿降压药吃,看到地上散落的钱,顿觉得冤枉了孙子,但又抹不开面,便y-inyá-ng怪气地问孙子:这是你的钱啊?毛大明嘴一撅,立刻回:不是!那模样,真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他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下,“冤屈”总算得到昭雪,自那以后,毛大明便明白,人真的可以自欺欺人,谎话只要多说几遍自己都能信以为真。自己的心都不牢靠,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牢靠的呢?
初中毕业以后毛大明去了技校,学的大菜师傅,更加无法无天了。晚上不回家,花三块钱买一张夜票去乍浦路的饭店喝免费绿茶,一直等到12点钟打烊。然后又在四川路发现了个午夜舞厅,这下好了,逃夜打架成为了家常便饭。毛大明因为欠人家钱打架,喝多了酒打架,被人寻晦气打架,但从来没有为女人打过架,直到在舞厅遇到了方小姐。那位方小姐讲:大明,侬是个牢靠好男人。方小姐又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于是毛大明不打架了,他找了个工作,开始攒钱,跟外婆讲:外婆,大明要搬出去住。外婆哭得眼睛通红,讲:大明不要外婆了,嫌弃外婆老了。毛大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同外婆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这个时候毛大明不过十六七吧。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