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一)
一九八八年,南昌。
“砰!”
重物坠地的声音,地都跟著震了几震。接下来是锅碗瓢盆落地,哗啦啦响成一片,听得八岁的小杭晨一阵心慌。
“妈……”他慢慢停下手中做作业的笔,抬头看向正在织毛衣的母亲。
杭晨的妈放了毛衣,走到杭晨身边,拍了拍他的头,“别怕,妈妈过去看看。”
杭晨挺懂事地点了点头,开始竖起耳朵听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动静。他们家是旧式的平房,基本上隔音效果可以忽略,而此时隔壁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季建民!我告诉你!想走,没那麽容易!当初要不是我爸,你能跳出那小农场,到这个国营单位工作?你就一辈子待在农村吧!”这是隔壁张阿姨的声音。
“我也告诉你,我就从来没稀罕过这个什麽国营单位!当初我就可以直接回上海的,要不是你硬说肚子里有孩子,我怎麽会留到今天!”这是隔壁季叔叔的声音。
“你不要以为小冬大了,你就能走!告诉你,你儿子就是你儿子!血缘割不断!我管你是上海人美国人,你现在就是在这南昌生根了!想当陈世美没那麽容易!”紧跟著,又是什麽东西砸到了地上。
“你看我走不走得了!小冬我也一块带走!反正现在有政策,把孩子户口也一块解决了。小冬给你这泼妇带下去,迟早变成社会的败类!”
“你要带小冬走!?你休想!我当年要不是看你有文化有谈吐,怎麽样我也不会嫁给你这麽个一没官品二没家世的!上海怎麽了,上海了不起?在上海你不也还是个穷人!我半辈子的青春都耗在这个家上了,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还要带走小冬……天下哪有这麽容易的事?”
这话说到最後已经是带了哭腔,然後传来的是邻居们劝架的声音,杭晨还听到自己妈妈的。他默默咬了咬铅笔头,想著要不要也到隔壁去看看,估计现在他那个无所不能的小冬哥也吓得够呛。
正要起身,就看见门口季正冬已经耷拉著脑袋蔫不啦叽地走了进来。
“小冬哥。”杭晨忙放下笔,赶上前拉住季正冬,“你……你没事吧?”
季正冬看了他一眼,从鼻腔里慢慢哼出口气。这口气哼的可真是老气横秋,才十一岁的他瞬间变得像个中年人。
“你爸妈最近怎麽了?”杭晨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都听见了吗?闹离婚呗。”季正冬径直走到杭晨的单人床上坐了下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尽量让自己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离婚?为什麽?”虽然这词在隔壁传来的争吵声中听到过无数次,但真真切切地从季正冬这里听说还是第一次,杭晨心里一惊,离婚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可不是一个使用率太高的词。
“我爸是知青,现在有政策可以回上海,我妈不让,就闹呗。”季正冬抬眼望著天花板,那眼里空洞洞的。
“阿姨不可以跟著一起去吗?”其实这是这几天听下来,杭晨最想问的问题。在他的想法里,一家人就是应该永远一起行动的,如果他爸爸在世,他们家的人应该就是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哪有那麽容易,我妈又不是上海人,去了那里,没户口,找不到工作,你让她怎麽活,再说外公外婆还在南昌呢,她哪里会走?”季正冬叹了口气,侧过头来看杭晨,却见对方也跟著自己一副愁苦的模样,於是眉头一皱,用手胡乱擦了擦小男孩柔软的头发,说,“唉,跟你说了也不懂。我烦著哪……”
杭晨见他这样也不敢再多说,只默默坐在了一边,陪著他呆呆地数著灰黑木头地板上一竖格一竖格的缝隙。
隔壁的争吵声仍没有平息,大人们的尖声叫骂夹杂著些许劝架声把原本平静的傍晚装点得热闹不堪,灰蒙蒙就要暗下来的天色中,小屋里的大男孩将头慢慢靠在了小男孩的肩膀上……
长远勿见(二)
“那你会不会跟著你爸一起去?”
那天,本来杭晨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但终究没敢问出来,而後来也没了机会再问。因为答案在几天後就从他妈妈那里知道了。
“你小冬哥哥马上要跟他爸爸去上海了。”那天下雨,杭晨妈妈去学校接他放学回家,为坐在自行车後座上的他披雨衣时说的。
平常他都和季正冬一起回家,虽然差了两个年级,因为低年级所以放学早点的杭晨总会在学校门口等一等季正冬,然後和他一起回家。只是,这几天,季正冬都没有来上课。
“季叔叔和张阿姨要离婚了吗?”
“恩,是啊。听说这几天小冬的退学手续都办好了。小冬归他爸爸。”
杭晨听完,心里一阵难过,以後就再不能和小冬哥在一块儿了。
八岁的杭晨对十一岁的季正冬,其实有著一种很依赖的情绪。虽然他们的相处也只有短短的一年。一年前,杭晨在氨厂(化工单位,主要生产化肥)当工人的爸爸因为一次生产中的氨气爆炸事故去世,厂里为了安抚家属,帮他妈妈解决了工作调进了氨厂的车间当女工,又帮他们家在厂区里安排了住房,那时杭晨才搬进现在住的地方和季正冬做起了邻居。
刚来的时候恰好是暑假,杭晨整天右手臂上挂著小黑纱,沈默地坐在小窗前,要麽看书要麽写作业,再不然就发呆。他妈妈上的是三班倒(每天24小时分成早中晚三班,每班8小时,轮换上班的工作制度),经常连晚上都不在家,於是年幼的小杭晨越发的孤单。
然後有一天,玩得满手黑乎乎的季正冬带了一帮小孩,趴在杭晨家的窗台上,大咧咧地冲他喊,“嘿,小孩,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那时才十岁的季正冬个头已经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那麽高了,穿著一身时髦的运动套装,浓眉大眼,粗粗壮壮一副孩子王把式。小杭晨看向他那真诚友善的眼睛,孩子的天性开始一点点显露。他从桌子旁跳下来,跑到门口,问还趴在他家窗台上的大孩子,“好啊,玩什麽?”
新邻居就这麽站在阳光下向他微笑,季正冬呆了呆,因为对面的小男孩实在是长的好看,白皙的皮肤上五官的线条柔和,睫毛、眉毛和眼睛的颜色却很深,嵌在那张小脸上,像是雪地里用沾了墨的毛笔尖儿细细描出的图画。
“打珠子,会吗?”但他还是很快恢复了他的领袖本色,挑了挑眉,挺神气地说,黑乎乎的手上拽了一把玻璃珠子,下跳棋用的那种,这些可是他刚刚短短十几分锺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