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留下来将面临战火,遭遇其他士兵的侮辱和虐待,有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环境的严酷不仅不会改善,反而可能更加恶劣。但至少桑多再身边,那他就相信无论如何,他都能守住这份美好,守到彼此都湮灭在硝烟中为止。
而如果往好处想,桑多愿意和他一起走,那就是把美梦变成了现实。奈特口中所有的憧憬都将成为真正的期盼,它就像一片黄金海岸,等着自己登陆并开启篇章。
可现在的情况却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的心脏像被人挖走了一样空荡。
存在体内的悲伤的匣子一天一天消失,可它带走的不是难过,而是自己的脏腑和血r_ou_。比奇真的很担心某一天他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比奇说,“为什么你总能完美地应付一切,为什么好像所有的悲伤你都能全部吞进去,为什么你好像刀枪不入,只懂得愤怒却体会不到痛苦。”
奈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比奇——“如果你还没撑到他来见你,你就死了,你会觉得可惜吗?”
比奇一愣。
奈特说,我觉得可惜,所以我得撑下去。
“我很喜欢格里菲斯,他的风险会比桑多高一万倍。一旦开战,他会是首当其冲的一员——你也知道,他那么大只,”奈特笑了一下,“开枪开炮时,他就是最好的瞄准目标。”
格里菲斯是雇佣兵,那必然得派到比普通士兵更危险的地方。他们会作为第一炮突破防线,也会作为r_ou_墙变成保护正规兵的盾牌。
“我很怕他死了,我觉得很有可能。我很想陪在他身边走完最后一程,我总觉着就算他会死,那我至少也能亲眼看到结局。”奈特把头扭回来,望着幽深的森林。
天色已经很晚了,森林变得越来越晦暗。遥远的晨星和月亮变成暧昧不明的光点,费力地将漆黑的天幕染上丝毫不同的色彩。
“可我又想,如果他就是那么强悍,那么英勇,那么幸运,他活了下来,那会怎么样?”
奈特说,“如果战争之后他有了自由的机会,却不得喘息,还要费尽力量、想方设法地把我从奴隶身份解脱,那我是不是在拖累他。”
岗哨传来了几声叫嚣,喝醉的特管员一如既往地从哨塔下来,三三两两地聚合在一起。他们的谈笑被黑暗吞没,却又有一点烟雾借着月光翻腾盘旋。
“所以我觉得,也许我先走是最好的结果。我在这里帮不了他,他还要分心去照顾我。”
奈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都是有感情的,因为分离而痛苦不堪,人之常情。所以倘若他在战争中牺牲了,我会永远怀念他。可倘若……他最终来找我了,我希望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新的地方,做好准备等待他。”
这是一个无比孤独的世界,人们不一定总能得到相依相伴的结果。
救赎不是救赎,“是我幸运地遇到了他,是他碰巧找到了我。”
罪也不是罪,“他留下没有错,我离开也没有错。有时候分离带来的不是伤害,而是为了减小伤害。”
未曾被困,不谈逃离,“我一直想着活下去,我不知道意义何在,但可能继续活着,有一天我就能找到意义。”
不曾污染,不谈洗净,“其实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受了那么多的苦,早已通体伤痕。但如果在现在放弃,我又该如何看到黎明之后,太阳升起。”
如何等到真正的平静。
倘若,前方真有那么一份平静。
(95)
比奇等人是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被送走的。
当特管区开始把一些穿着军服的人送来,开始有更多的集装箱堆砌,开始将难民单间的宿舍变成双人间、三人间甚至大通铺,那被带走的一天就指日可待了。
第一批是在开春之后走的,那一天卡车不再装运木材,而是让所有人集中在广场上。西区的高级特管员拿着一叠厚厚的名单,念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便出列登上卡车。
比奇想起自己去宁晋的时候,从火车下来上轮船,从轮船下来上卡车,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着,等着别人喊到自己的名,再换一样交通工具。
直到最后到达铁丝网外,所有人一窝蜂地涌进关卡。
他和大家一样,相信里面有食物也有水,只要冲进去了就得到救赎,再也不用朝不保夕地被丢来丢去。
可惜一张铁丝网后,还有着另外的铁网。
铁网层层叠叠,过滤一次又一次。
他的名字再也没有被念到,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冰冷的编号,8561。
在他前面有八千五百多人,他们都曾经在这片广袤的雪原中生存。他们睡过自己的房间,进过黑暗的轮岗室,在食堂里争抢食物,再瞪着干涩的眼球望向劈啪作响的火焰,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布里。
布里的编号是8549,是和自己同一批过来的人。只不过现在8549换了其他的面孔,那面孔是一个瘦瘦白白的小年轻,他被喊到了,于是出列,再用力地攀上卡车。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棉大衣就像一件长袍。
他坐在卡车最靠里面的位置,迅速蜷缩成了一团。
比奇抬头看天,天空依然如当初一般y-in沉。
他从卡车上跳下来,被勒令站成一排的那天恍如昨日。当时的他觉得这里真冷啊,冷得手指都没了感觉。他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气,不知道站了多久,才被带进食堂里。
这样的集合经过了四回,两回送走第一批,间隔两个月,开始运送第二批。
那段日子整个特管区都陷入一片奇特的沉默中。
一边是对难民好奇又有些厌恶的新兵,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不确定长官的态度,所以远远地望着那些人,却从来不说话。
另一边则是战战兢兢的难民。又一次运送,又一次贩卖。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真正走到彼岸,谁也不知道彼岸会更好还是更糟糕。他们不去问问题,因为怕知道答案。可他们却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心里头绷着一根弦,因任何小道消息而或喜或悲。
桑多让他们走第二批是有道理的,第一批去时很多协议可能都没有敲定,很多规矩也没有形成。他无法确定那些安置他们的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那不打头阵,便是最稳妥的选择。
所以西区的特管员站了两回,才轮到北区的索坦松上去念名字。
比奇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桑多站着的位置,他换了一身正规的军服,笔挺而英俊。
他站在索坦松的后侧,严肃地睥睨着底下的人。
索坦松喊道了科里亚的名,喊道了奈特的名,最后,喊到了比奇的名。
——你不愿意吗?
那时候桑多这样问他。
——你不愿意服侍我吗?
桑多掐住了比奇的下巴,让他抬起眼睛看自己。
——不要随随便便跪下,但你都跪了那么久了,我跪一下又何妨。
桑多抱住了他,擦掉了他的眼泪。
——我会把你送走的,你会远远地离开这片地方。
桑多亲吻了他的额头,那是他唯一能给出的承诺。
比奇收回了目光,从人群中出来。他抓住卡车边的扶手,将自己扯了上去。
他贴着科里亚坐下,抓住科里亚的手。科里亚的手又瘦又凉,抓在手里像抓着冰棱。
比奇扭头望向底下的人群。
他已离开了人群,但他又好像还在人群之中。
(96)
索坦松离开前,最后给了桑多一个拥抱。
桑多把一个纸袋交给他,里面装着一些票子和金币,让他把这些悄悄交给比奇,“每个月给一点,不要说是我给的。”
索坦松表示这个就不要了,“你就拿点可怜的继续,自己留着吧。”
“我不一定还有机会花。”桑多说着,把纸包卷了卷,彻底塞进索坦松怀里,“如果奈特和科里亚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拿出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