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调侃的语气都很爽朗。
两人迎着日光和义工们一起抱着重新包扎的花束走进养老院。
日光之下,遐想都似烟雾,一触即化。
徐灵心天然有引人亲近的本领,他文秀而不柔弱,聪敏而不好胜,许多老人纷纷问他婚配没有,年龄几何,他也能一一不厌其烦地回答老人们重复的问题,还有老大爷拉着他让他读新闻报纸,一定要和他讨论国政方针。
这是间条件还不错的公立养老院,但老人们仍然寂寞。
有人看出他眼睛受伤,拉着他的手反复摩挲,像在安慰受了伤的孩童,一群老人推轮椅的推轮椅,住拐杖的住拐杖,都呼朋引伴来拿花,顺便围观小义工们,尤其是他。
“眼睛可是要紧的地方,千万不能大意!”
“说的是,我老伴就是换灯泡的时候栽下来磕到了脑袋,医生一开始也说没大毛病,但慢慢就全看不见了,直到去世也是……”
“哎,我表姐家的孩子……”
大概老人,尤其是无聊的老人,肚子里总存了许多掌故,有的让人啼笑皆非,有的却骇人。
徐灵心一开始还能笑着反过来安慰他们,但渐渐心里也有点紧张。
秦沛霖安排义工们发完花,站在走廊里看着在活动室里陪老人聊天的徐灵心,忍不住捏着下巴反复嘀咕:“陆天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这么快就能挽回?”
真是可恨的艳福不浅。
他一手持兜,摸到了自己兜里一张棱角坚硬的名片,反复揉了揉,手指酸涩。
他带着一点遗憾,一点因美景注定不属于自己所以必会永葆美丽的庆幸,静静欣赏着徐灵心。
然而秦医生很快就发现,那人的神态有些疑虑。
他连忙走了进去,扬起和煦微笑:“聊得好热闹。”
他及时将徐灵心解救了出来。
不多时义工的车队从养老院离去,开往儿童福利院、重症病房等地。
徐灵心全程笑语晏晏,若不是看人时目光没有聚焦,谁也猜不到他是失了明的。然而他的心底里始终有一块小石子,越沉越下,越沉越下。
晚上两人驱车回家,他直问秦沛霖:“我的眼睛到底怎么样了?”
秦沛霖长吁了一口气:“按理说,脑内的淤血会自己被吸收,但你现在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保守治疗……我还是建议做开颅手术。”
徐灵心沉默:“那么,还有没有复明的希望?”
他眼前是黑的,听到歌声也变成黑色。
然而秦沛霖却真心实意笑了:“当然有,你不算最严重的那类,这个问题以后可以免问我。”
他真刀真枪见过战争和炮火,在他眼里大概只要能活,无论以什么形态活着都不算大事。
徐灵心亦笑:“可见我是个多么聒噪的患者,日久天长你一定会厌烦。”
“事情还没发生就预想到最坏结果,可见你早就厌烦了我。”秦沛霖是自嘲,也是解围。
徐灵心小心翼翼道:“其实,你之前和我说的话……”
秦沛霖连忙打住他的话头,面上些微窘迫,这样疏朗的男子,就连失意亦是潇洒的:“别说分明,给我留点余地。”
“其实也是我太心急,我马上又要走了,这次说不好要离开几年,想先定下来。但是要你等我,好像也不近人情,更何况你还喜欢他。”
徐灵心脸上泛红:“我余情未了那么明显?”
车内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秦沛霖低低地应和:“人生在世多无情,能有余情,是福气。”
灵心轻笑:“可他们都说那样的男人是遗害。”
“那要看他肯不肯为你悔改。答应我,可别太早心软。”
灵心赧然,忍不住关切他:“你要去哪里?”
“哪里有冒险,有人需要我救,就去哪里。你知道这两年我被家里老头老太太拘死了,难得他们肯松口,我实在是……”秦沛霖说着,自己也笑了,忽然想抽根烟:“怪只怪缘分不肯留给我们时间。”
“你错了。”灵心抬眼“看”定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是我们缘分未够深,否则,我不会婉拒你,而你会为我留下来。”
“活得这么清醒,累不累?”
“眼睛看不见了,心眼只好清明些。”
秦沛霖停车,将灵心送到楼下。
车门打开,一道熟悉身影立在面前。
陆天骐的西装皱了,还带着烟味,神态也倦:“这么晚才回来?”
秦沛霖老神在在:“我们在路上相谈甚欢。”
陆天骐心里“咯噔”一声,几乎立刻就要联想“荒郊、车、孤男寡男”这些关键词。
还好徐灵心很快从从容容,干干净净地走了下来。
他闻到了烟味,是陆天骐爱抽的牌子,不禁惊诧:“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加班结束,忽然想见你。”陆总说起情话来连脸都不红:“我走得太急忘了开车,是坐地铁来的。”
在他,坐地铁已是近来难得的体验了。
他身上多了几分人气,徐灵心忽然间很想抱抱他,将头抵在他肩膀,互相分担卸不下的疲惫。但快要走近时,想起自己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忽然之间就有了点因重视而升起的委屈,在心口越漫越酸。
所以徐灵心只淡淡道:“回去吧。”
陆天骐无奈:“好,看你上了楼我就回去,记得开灯让我看到。”
秦沛霖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们,将衣兜内那张名片交给了灵心:“那我先走了,你手术的事情我已经和我的一位老师谈过,他是行家。”
“真对不起你,交接得这么仓促。”
陆天骐神情一凛,死死盯着那张卡片,灵心则惊讶:“这么快就走?”
“我受了情伤,当然要逃。”秦沛霖对陆天骐眨了眨眼,陆天骐立时如饮甘露般畅快。
好在情敌是个浪子,可以来一场美妙邂逅,但不会为谁停留。
他虽然做错了事,但仍有韧x_ing弥补。
陆天骐看向那张名片的眼神立刻就亮了,是阿里巴巴望着手中藏宝洞锁匙。
秦沛霖抱了抱灵心,陆天骐大度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
灵心和秦沛霖道别,他洒脱地转身上车,带着点遗憾,也带着点成全地飞吻道:“再会。”
——静静行经,留影,目黑之夜有星。
——游历过,下一次,未必经。
徐灵心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向陆天骐:“你呢?你怎么还不走?”
陆天骐破釜沉舟道:“我出来得急,没有拿钥匙。”
灵心果断:“我替你给管家打电话。”
“这么晚吵醒他们,你于心何忍?”
灵心微微动气,像只摇着蓬松尾巴的小松鼠:“那你就在这儿站着吧,我不信你自己想不出办法来。”
“明天早上你开门的时候就会被蜷缩在门口的我绊倒。”
灵心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气息一窒,他就是看不了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太狼狈,所以陆天骐这招对他百试百灵:“那……”
他还没说完,陆天骐已抢先拉开了门,他只得摇摇头走了进去。
“不过你睡沙发,别想靠近卧室。”
灵心还是很警惕,清清灵灵的轮廓有说不出的好看,陆天骐看得痴了,只想揽他入怀,轻轻吻他的发旋,故而没有任何反抗。
一直到走进门之前,徐灵心都很犹疑,他放陆天骐登堂入室到底是对是错?也许这要怪秦医生走得太急了,他没有剩下的朋友可以倾诉,忽然之间又要自己面对陌生的主治医生。
而且他对复明缺少信心。
他只是不想太孤苦。
陆天骐将趁虚而入、苦r_ou_计、打蛇随棍上等农民兵法运用得出神入化,但费尽心思不过只是为了能在比较近的距离看他一眼。
徐灵心用钥匙开门,钥匙卡在锁孔里,他轻轻软软地咕哝了一声,陆天骐听在耳中忽然眼眶一酸。
和徐灵心一起归家,互相调笑、依偎,亲吻,这就是他想要过的日子,这就是他本来该拥有的日子。
他极力压抑着热切的冲动,只是用强健的身影笼罩住了怀里的灵心,炙热气息扑在颈边,这不可一世的男人语气里带了点软弱:“对不起。”
灵心的动作慢了下来,心口直跳。
身后的人字斟句酌接着说道:“我会让伤你的人付出代价。”
“包括你吗?”
“如果你想的话。”
灵心轻叹一声,躲开了他的怀抱,陆天骐很是失落。
然而下一刻,他便如闻天籁。
灵心摸索着打开了灯,对他道:“进来吧。”
——也许爱情中绝无输赢,能互相迁就,已是大完满。
08
灵心匆忙间添置的沙发绝对称不上宽敞,但陆天骐意外睡得很香。就像他是一把涂满松香的提琴,正舒畅而雀跃地躺在琴盒里,等待着为心仪的人奏出那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