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们刚从孙妙仙手里拿到四方石,回天机山走的是一条少人问津的小路。那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最近的城镇大概有两三百里, 他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孤身一人,为什么会选那样一条路?
就因为那老者身上没半点修为, 顾枕澜连多心都没有。
现在想想,也可能是人家修为太高,瞒过了他们呢。
顾枕澜叹了口气:“我还把人家带回了家,留他住了几天, 生怕不能让人摸清楚底细似的。”
可不是么,当年天机山上就他们师徒三个, 机关什么的全是摆设,一处也没有启动,对有心人来说简直太方便了。
阿霁点点头:“是啊,虽然不知道当时那人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得手, 不过现在看来,他也许从未放弃过。”
在那不久之后,穆、叶两家并裴东行联手上天机山,背后也未必没有那人的影子;退一步说, 穆震不就一直惦记着四方石么?
他们师徒二人一口气将旧事串成了一串,越想越觉得那老者实在可疑。最后阿霁道:“可惜百年前那件事太过久远,知情人都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不然还能求证一二。”
顾枕澜沉吟片刻,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阿霁皱了皱眉:“可是活着的人里,关夫人我找了她一百年也未见踪影,好像已销声匿迹了似的;剩下柳南烟和靳北遥受裴东行挑唆,未必知道多少内情。这……还能有什么法子?”
顾枕澜一笑:“法子么,就是你师父还留了个后招。”
次日一早,顾枕澜和阿霁各自带足了法器符咒,再次来到后山禁地。
自从百年前顾枕澜坠崖,阿霁还是头一回踏足这伤心地。
后山的猎猎y-in风已吹了万八千年,好像连风向也未转过片刻。走过刻着“禁地”二字的石碑,亘古不变的y-in霾顷刻便笼罩了下来,隔绝了背后阳光明媚的世界。
才在崖底待了一百年的顾枕澜还好,阿霁却十分不适。
顾枕澜握了握阿霁冰凉的手,颇为不忍:“实在不成我自己下去便好了。”
哪知阿霁一听这话,登时就把他的手紧紧攥住,切齿道:“你想都别想!”
顾枕澜愣了愣,识趣地没再废话。
从顾枕澜坠崖的那一日起,此地便成了他所有噩梦的源头。他白天拼命修行,却没有哪一天能在午夜梦回时,摆脱失去顾枕澜给他带来的恐惧和无力。日复一日,他修为大成,他手刃仇人,他尽力弥补了当年的缺憾,可唯独不敢故地重游,连收起师父的尸骨也成了空谈——尽管有那么一段时间,理智告诉阿霁顾枕澜应当已不可能留下什么骨头渣子了。
顾枕澜觉得阿霁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握着他的手片刻没敢松开。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阿霁的手渐渐蒙上了一层冷汗,到后来甚至都开始微微发颤了。
阿霁是真的很不好过。他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有下过禁地,就是因为一靠近后山,就会浑身发冷,真元乱窜,一双眸子布满了疯狂的红血丝,隐隐竟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不过今日这反应他却是真没想到;顾枕澜已经回来了,心结已解,噩梦烟消云散,可为什么恐惧依旧刻骨?
直到一股平和中正的真气被缓缓渡进他的四肢百骸。
真是久违了啊,这种令人心安的感觉。阿霁觉得自己乱得几乎沸腾起来的内府渐渐风平浪静,他大着胆子,缓缓睁开眼,幸好,那个人的脸上还挂着鲜活的微笑。
阿霁被顾枕澜的笑容安抚,渐渐平静下来,还能撒娇般抱怨一句:“你人都爬上来了,干嘛不把叶鹤年的魂魄一块儿带回来?”
然而他的气息依旧虚弱得把顾枕澜吓了一跳。顾枕澜多聪明,转眼就将其中缘由猜了个大半,他担忧地说道:“你还是别下去了,反正我一回生两回熟,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阿霁狠狠瞪了他一眼,瞧瞧这说的什么话?敢情他看他跳崖也能“一回生两回熟”!阿霁不吱声,就拽着顾枕澜不肯撒手。
顾枕澜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行吧,你要下去也好,反正你这心病早晚也得医。”
他们此次下禁地,为的就是要取回叶鹤年的魂魄。
当年叶鹤年临死前曾恳求顾枕澜将他打得魂飞魄散,顾枕澜不明其中缘由,最终也没下这个狠手。他将叶鹤年的魂魄偷偷收了起来,跟着他一起坠入崖底,跟他一起九死一生。
不过他爬上来的时候因为没什么把握,所以也没带上叶鹤年。
崖底的藤蔓依旧张牙舞爪,不过鉴于顾枕澜前不久才刚凶残地斩杀了它们中最强壮的一株,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质感远远地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并不敢真的靠近。
顾枕澜一边谨慎地往下滑,一边不无得意地对阿霁笑道:“你看,这些东西还记得我呢。”
阿霁冷着脸没有说话,他倒不是害怕这些鬼物,而是因为愈发y-in冷的风又勾得他心魔暗生。要不是有顾枕澜在一旁喋喋不休,这会儿他可能已经疯了。
顾枕澜十分忧心,从他在崖下的这些年里,拼命地挑着有趣的事说给阿霁听,恨不得一刻不停。可是他那一百年是苦修又不是度假,哪里有多少趣事?顾枕澜很快就连编都编不出来了。
幸好上天垂怜,就在顾枕澜江郎才尽之时,他们终于来到了他住了一百年的那个山洞。
顾枕澜站在洞口,故作轻松地对阿霁道:“你看,这就是我第二个家了。”
然而这句俏皮话说得实在失败,他唯一的听众连唇角也没勾一下。阿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山洞,丛生的杂Cao能没过人的膝盖,配上从上头垂下的藤条,基本上是看不见太阳的。再看山洞里,只有一块勉强算是平整的石头,大概就是顾枕澜练功休息的唯一场所。
他就在这么个鬼地方,过了整整一百年。阿霁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如刀割。
顾枕澜小心地觑着阿霁的表情,越看越觉得不对。再去拉他的手,发觉他紧紧握着拳,掰都掰不开。顾枕澜唤了他两声,阿霁充耳不闻,好像自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困扰了他一百年的愧疚与恐惧,终于在这心如刀割的一刻,爆发决堤了。
他恨穆震、恨裴东行,可他更恨那个无能的自己。然而过去的已永不可能回头,无处安放的仇恨成了无解的心魔,将他的现在和未来困在其中,永不超生。
顾枕澜眼看着叫不动他,急得差点动手——动手也没用,他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出不来。顾枕澜简直要疑心阿霁得了幽闭恐惧症,情急之下,他在阿霁耳边大声道:“你再不出来,我就不管你了!”
这一句话可谓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撞上了阿霁的恐惧。刚才还像一尊石像一般的阿霁顿时有了反应,他一把抱住顾枕澜:“别!”
山洞里潮s-hi,石头上生满了s-hi滑的青苔,顾枕澜被他大力一扑,站立不稳,两人双双跌倒在地。阿霁的手护在顾枕澜脑后,正好撞在一块尖锐突起的小石头上,当时就蹭掉了一大块皮。不过比起阿霁渐渐变得清明的眼睛,这点小伤就不值一提了。
顾枕澜长出了一口气:“你要吓死我了。”
阿霁内疚地低下头:“我……”
顾枕澜轻叹一声,打断了他:“我这么懒的人,拼命修行,就为了能早一天爬上去,见到你。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对你最大的厚望就是希望你平安喜乐,阿霁,别让我失望。”
第102章 jjwxc 独家发表
阿霁虽然还是有些恹恹的, 可万幸神志越来越清楚,起码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了。顾枕澜松了口气,戳了戳他的腰:“起来了,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
说完这话顾枕澜心中暗爽,觉得自己好像是帮着顾静翕扳回了一城。
可阿霁却充耳不闻,非但没从他身上下去,还懒洋洋地将脸埋进了他颈间, 灼热潮s-hi的气息一股脑地糊了上去。顾枕澜心中警铃大作,先发制人捉住了阿霁欲行不轨的手,警告地说道:“你想干什么?”
阿霁一下子被人识破, 十分挫败。他委屈地看着顾枕澜:“师父,我……”
“不许撒娇,撒娇也没有用。”顾枕澜义正言辞地说道。他拿眼睛往四周一瞥,低声道:“有人看着。”
阿霁一脸茫然, 这个鬼地方怎么可能有旁人?
然而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顾枕澜已轻轻松松地将他掀开, 站了起来。顾枕澜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得意地看着一脸受伤的阿霁:“我没骗你,叶鹤年还在这儿呢。”
阿霁满心不忿,不过也没有在外人面前演活春宫的癖好, 只得作罢。他看着顾枕澜东翻西找,最后总算在一个石头缝里,掏出了一只小瓷瓶。
阿霁看着顾枕澜手中的瓶子,神色有些复杂:“这样他都能看见外头的事?”
顾枕澜坦言道:“不能啊。我一百年没把他放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说着,顾枕澜拔开瓶塞子,有些期待地看着里头。
……没有动静。
顾枕澜有些担忧:“我先前一直没敢放他出来,是因为没把握在外头那些牛鬼蛇神手里保住他。可是他不会憋死了吧?”
阿霁:“……我从未听说魂魄也能憋死的。”他接过顾枕澜手中的小瓷瓶,使劲儿晃了晃,高声道:“叶鹤年,出来!”
顾枕澜不以为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而奇迹还真发生了,瓶口飘飘摇摇地冒出一阵白烟,以奇慢无比的速度,渐渐凝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