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一语不发,看也不看桌上零散的装备,转身走出门去。
与袁朗擦肩而过。
门板摔在墙上,砰的一声撞响在山里的静夜中传出去老远。
A3手还搭在马健的颈动脉上,感觉着脉搏一下下的跳动,强劲,平缓。他回了下头,袁朗背着手还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完全不是方才的坦然轻松,只余下拧眉。
“玩过了吧?!”A3哼道。头又扭回来,搭手抱起已经由昏迷转成昏睡的马健,起身往外走。
“马后炮!”袁朗也哼,指指马健,“你不也赞成么?”
“铁队都批了,我反对顶屁用!”A3粗鲁的顶回去,“不过这批南瓜没的说,13号也算过心理上这关了。”
最终考核,袁朗针对齐桓设计出的死局。领队一意孤行把队伍带入覆没之地后,被自己人“放弃”的绝望与愤怒下,他的信任,坚强与忠诚。
毒。A3对此的评价就不个字。
袁朗没解释,铁路早详细看过齐桓的资料,也没用袁朗解释,批了这个计划,调了二中队配合,临时中断演习,只是为了更好的临场感。
齐桓感情丰富了点。袁朗在报告里写,感情丰富的人,在正面环境中可以发挥百分之二百的战了,在绝望的负面环境中,丰富的感情也可能会演变成……
敏感的话题,甚至是对齐桓人格的不信任与污辱。铁路看到报告时脸色有些不好看,袁朗站在那儿拔军姿,一言不发。
铁路签字,说,你要是把他毁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这关过了,他就是我的。我拿一辈子陪他。袁朗接过命令时说。
“说我,你当时留情了?”袁朗在A3走到身边时看了眼马健,比起刚进选训队,马健的圆脸瘦了一圈,脸上五颜六色已经让刚才A3给抹掉了,淡眉小嘴,闭着眼睡得天地不知,稚气末消。
A3不吭声。他当然没留情。
马健所在的黄队没像齐桓那样进伏击圈,等着他们的是一个雷场。丛林雷场。
马健的表现无可挑剔,不管是做战还是排障起雷,眼明手稳,但围攻他们的人数是大半个大二队的精锐,战至最后身边的战友不是被俘就是阵亡。像A3干脆就是借着炸药爆起的烟雾,把一袋血浆扔到炸点上,伪装成整个人天女散花。
最后只余下他。
把马健打晕了扛回来的,是二中队队长,二中队队副就是被齐桓咬了一口的那个。二队长把人放下后就抹着脸苦笑,胳膊上腿上四个牙印儿,都渗着血。左眼睛肿得老高,眉梢儿上血一丝丝的渗着迷彩往下趟。
百年不遇的狼狈看得A3都直了眼儿。
二队长说这小子就是头野生的,枪飞了,刀格掉了,扑上来就下黑手。全是一招儿致命的往上招乎。说着指指眼睛,笑说看见没?不是闪得快,差点儿给挖去。
这事直到马健正式成为老A后,一直被拿来讲。最后因为某种强大的不可推翻的缘故,马健的外号被钦定为C3,才摆脱掉一直被迫安在头上“小猫”二字。当然,关于是什么缘故,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是谁说13号依赖心重,非得给逼到绝境的?”A3临出门前还是哼出一句,“还端着干嘛?追去吧!11号真要就这么退训,铁头儿不活剥了你!”
袁朗找着齐桓的速度奇快。当年练潜伏那段时间,齐桓没少在他手上折戟沉沙。即便是事过多年,齐桓在哪儿,袁朗也是能光凭直觉就觉个八九不离十。
反之亦然。
齐桓坐在外面的山头上,应该是离埋击圈不远,也是一片芒Cao稀稀拉拉的长着,两旁是树,夜风掠过,阔叶杨哗啦啦一片山响。
风很凉。
在袁朗的手电光圈里,齐桓身上还是那件迷彩装,上衣敞着,肩头仍垂着,几处浮伤也没打理,背对着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袁朗走过去,蹲下,伸手去摸他肩膀,齐桓一闪,抗拒的意味极这明显。
袁朗继续伸手。
齐桓继续闪。
“我申请退训。”齐桓平板说。
袁朗几不可闻的叹口气:“11,不,齐桓,齐桓同志!不管你还想不想来老A,只要你想继续当兵,就得先让我把你关节给摇上。”
袁朗伸出手,齐桓没再躲。袁朗的手电架在身后的树叉上,齐桓的侧脸笼在光里。脱臼的肩关节被推回原位时,从骨骼深处袭来疼痛也没让齐桓再多露出一丝表情。
袁朗也坐下来,扒掉齐桓肩头的衣服,倒上药酒开始按摩。
齐桓像木头人似的,任他摆布。
空气里全是刺激的药酒气味。
齐桓衣服里穿的是紧身战术背心,强光手电里身青紫一片,几处擦伤划伤也触得上触目惊心。袁朗把领子继续往下扒,想伸手又收回来。把药酒往齐桓手里塞过去:“拿着吧。”
齐桓捏着药酒瓶子,厚实的玻璃瓶已经让袁朗的体温给捂热了,他自己把上衣脱了,借着手电处理几个比较严重的淤伤。
处理完药酒瓶子也空了,齐桓重重的把瓶子往地上一蹲,也没穿回衣服,就那么坐在那儿,双眼平视,一言不发。
袁朗把衣服扔回给他,移动了一下,也坐下来,靠着齐桓。小心避开了受伤的那边肩膀。
“13号怎么样了?”齐桓沉默后忽然问。
“没伤,睡了。”袁朗言简意赅。
齐桓嗯了声,又不开口了。手电的光圈正好把两个人全都笼在里头,芒Cao叶上镀了圈虚光,光圈外就是秦岭山脉里无穷无尽般的暗夜,黝暗着浸润着无所不在。只是透不进光圈里头,自成的小小天地,两个人并排坐着,俱是沉默着没有声息。
秦岭的夜晚还是很凉的,等到齐桓感觉到眉头眼睫都聚了一粒粒的露水时,神游的思绪回归,眼前天边发白。
袁朗很显然也是一夜没睡,齐桓不想问袁朗为什么跑来,发神经似的在这儿跟他坐了一晚上。他想起来,腿早就麻了,动作不灵,索x_ing伸直了腿,带着一丝微自虐般的快感让那阵难耐的酸麻猛的扩大,然后缓缓消退。
袁朗站起来时带倒了几大株芒Cao,上面的露水唰啦啦的洒了一腿,头发上全是露水珠儿,甩甩头,簌簌的掉。
“跟我过来。”袁朗冲齐桓说。
两个人没走几步,已经站到山顶,芒Cao让露水压得倒伏在地上,袁朗向前方指了下,说,你看。
一条路。
一条长满了芒Cao的路。
一条长满了芒Cao,在秦岭的群山万谷间,开山填谷,越陵渡壑的一条古路。
齐桓前后的转动着视线,眼前的情景,除了壮观,只能是震撼。
谁能相信几乎少人人踪的秦岭深处,有这样的一条奇迹般的古道?
“秦直道。”袁朗说。
黄土夯筑的道路,二千多年后仍然坚固的容不得树木生长其上,除了这些生命力顽强的芒Cao,用一道苍绿在山中标出他的身姿。
秦王朝一统六国,虎踞天下,南出函谷,北踏y-in山,横扫千钧如席卷的铁骑,他们行军时专用的直道。
秦直道。
“当年司马迁看到这条路,你知道他说什么?”袁朗自言自语。
“轻民力。”齐桓答道。
“你觉着呢?”袁朗扭过头直接问他。
“现在我就觉着,秦人很了不起。”齐桓也看着袁朗,一夜没休息,两人的精神还都好。
“往下看。”袁朗又指了指下面。
下面是他们刚刚出来的陌生的基地。
“当年一个建设兵团,就在秦岭里,呆了二年。”袁朗走到树边取回手电,踏着芒Cao往山下走,边走边说,“二年里,与世隔绝。二年后这个基地拔地而起。山腹里有仓库,有机库,有火炮炮位,外面,有营房,设施一应俱全。”
齐桓跟在袁朗后面,身后三步,不即,不离。
袁朗头也不回的接着说,好像知道齐桓一定会跟着他,“从没用过。能容得下一个师,没裁军前一个齐装满员的师有多少人?轻轻松松容下。但从没用过,封存到现在。除了定期有维修人员过来调试。只有咱们这次考核,杀j-i牛刀,启用一部分。”
“为什么要修一个没用的东西?”袁朗站在半山腰,停下,看着山下的伪装得几乎与森林山地混成一体的基地,问他。
“总会有用。”轮到齐桓惜字如金。
“亏么?”袁朗回头。
齐桓摇摇头。
“你说咱们老A呢?”袁朗又问,“选训队二百多人,通过的不到三十。那些提前走的人,流血流汗,也没人知道。他们得到只是三个字:不合格。亏么?”
齐桓沉默。
“那进了老A的呢?”袁朗也不等他回答,自言自语着把话接下去,“专业找岔儿,演习时最不受人待见;还有什么?每一次任务都是高机密,有时就牺牲了,然后就是牺牲,甚至都不告诉你是怎么牺牲的。立功了,没宣扬过,没开过表彰大会也永远不会上军报。军功章拿来,箱子底一塞。没人爱看,告诉你,真没人爱看。看了就想起来那些没回来了。难受。”
袁朗看着齐桓,笑笑,“亏么?”
“不亏。”齐桓说。
“最终考核是难为人了点儿。损了点儿。”袁朗说,“真到战场上呢?损么?”
齐桓又沉默了。
“你们亏么?”袁朗又笑,问他。“齐桓同志,我再问一次,你,想来老A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