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袁笑之厉声拂袖,抓起自己的少年就沉着脸要往下走。
红袖在后依依跟着,面容娇艳神情无辜,“官人?官人你不是说了有事问奴家?”
袁笑之还是头一回觉得女儿家的声音能如此聒噪刺耳,叫他呼吸发紧心绪不宁。失望从脊背攀援而上攫取了大脑,汇聚着满腔的怒气,还有无法出口的心疼。
排山倒海般把一切残留念想冲刮洗刷得干净。
他家的小子。除了他,还有谁能更疼他。
因着不想让袁小棠难过,也不想让孩子出生没有爹,他才百般找寻着那个自己始终不认可也无法满意的存在。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人资格做他女婿。被少年不自知引诱的那夜打破了他自欺欺人和一叶障目的一切假想,叫他不得不自视父子俩之间走错路的那些轨道偏差。
有些事,超出了他的预料。正如有些感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只能选择逃避。又或是,视而不见。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有任何不长眼的家伙胆敢欺负他的儿子。
红袖不行。花道常也不行。
他蹲下身来,直直正视着袁小棠无神的双眼,压下心间细密的疼痛,定定说着。
“小棠,我们不找了好不好?”
袁小棠不知为何听罢这句话,像是所有软肋被击中,像是所有冷静的逞强假象都褪去。又成了幼时那个需要趴伏在父亲膝上嚎啕大哭的孩童,只消身子一颤便咬紧唇噙满了泪。
他哑哑开口,“他说了喜欢我……”
袁小棠任袁笑之抱住了他,把浸满泪渍的不堪面庞埋在父亲那永远给予安心的伟岸胸膛。
所有软弱在此刻都被纵容,所有心声在此刻都被应答。
仿佛整个世界都剥离光影倾颓坠落,坍圮成再也回不去的废墟。华彩黯淡,枯色荒凉。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抽噎着,大喊着,“他说了……喜欢我的啊!”
他说了会喜欢他一辈子。可没想到。
一辈子那么短。
短到只有一月朝夕。
明明不敢动情,明明不愿相信,明明也以为自己不喜欢。
可原来也只是“以为”而已。
他到底还是在意。
在意得失去了所有颜面。在这里哭得像一无所有。
也是啊……
他这么贪心,这么别扭,这么口是心非。满是缺陷的他,拥有过不止一人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奢望别人的真心?
本就是官与盗,本就是正与邪。
殊途也不同归。
他不想了。
再不敢想了。
袁笑之轻拍着他的背,难得低声安慰着,刮去那人眼角泪水,“行了,长点出息。你可是袁家的儿子。”
明明痛其所痛,伤其所伤,他却收敛起了所有外露情绪,将依稀的动容与柔软用来供奉这片太过稚嫩的幼壤。
“你不是说了来带我回去?”他摸摸少年的头,垂下了眼角,”不哭了。我们回家。”
袁小棠打了个哭嗝,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男人,正如幼时那样。
迷途已久的少年客终于找着了可以归依的巍峨山石。天涯咫尺,就此一生。
心中莫名狠狠一跳,他来不及思索就将鼻涕泡都擦在袁笑之那面料上好的金丝衣角上,抓着袖子死不放手遮着脸,一脚深一脚浅地步步紧跟。
巷长前路长。云深暮色深。
可有此刻牵着他的这个人。
他便恍惚似什么也不怕了。
袁府内。
袁笑之将少年扶上了榻,对着沉默的那人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和你娘……念你儿时还小,许多事不曾与你说。”
“……”
袁小棠只兀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靠在床栏帷帐旁,神色黯淡。
“你只知你是天机宫传人,却不知这传人有何用处,与那宝库又是何干系。”袁笑之说着,锐利眼角蔓延上一丝焦躁。他两手交叉撑在腿上搭于下颚前,无端默了一刹。
“宝库的钥匙是什么你可知道?”
袁笑之抬起眼来,怔怔摇头。明心和袁笑之不想他因这层身份而余生受扰,是以许多关于天机宫的事都隐瞒未说。他对那些遥远的江湖之事一知半解,自然不晓这二者其中关联。
“钥匙……”男人顿了顿,注视着他的深刻压抑的神情下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哀怜,“是你啊。”
少年睁大了瞳孔,反指自己,声音是微颤的沙哑。
“……我?”
袁笑之无声地点了点头,眉头紧锁,“历代以来,只有天机宫传人及其血亲才可进入宝库。是以知晓内情者费尽心思汲汲营营也想找到天机宫后代,诞下个一儿半女,好作为下一任传人的血亲进入那求之不得的宝库。为父始终不许你和那些官家子弟乾阳血脉来往……也是因为如此。”
袁小棠霎时神情滞住,面无血色。袁笑之见他如此,心中悲叹一声,却还是不得不说下去。
“这世上心怀不轨者众多,一心一意者寥寥。不择手段者众多,求仁得仁者寥寥。”
他本无意告诉少年这许世态炎凉。却没想一朝事变,他不过消失了一月,那孩子就将自己落得个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袁小棠,你好好睁大眼认清楚了!那些人中到底哪个真心,哪个假意。哪个是为天机宫而来,哪个是真想一心待你。”他张张嘴,剩下的话突然低了下去。低成缱绻暮河,冲刷入心。
“要真没有可以托付的小子……也没事。”
他说着。以一个父亲的威严,以一个父亲的纵容与情深。
“袁府还养得起你。”
袁小棠使劲咬着唇想憋住泪花,到底却还是没能忍住,只哽咽着回嘴了一句,“不用你养。”
他从来不想当袁笑之的负累。他那么拼命地追赶那人的脚步,努力长大努力当好个男子汉,为的就是够格称一声冷面金刀佛的儿子。为的就是能毫无惭愧地,并肩站在那人耀目的身侧。
袁笑之嗤笑了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不想我养,那就少给我捅些烂篓子!”
一个两个剪不清理还乱的也就算了,五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该唏嘘自家儿子招蜂惹蝶引人痴缠的本事太好?
他起身来,拍了拍被坐皱的衣角,一手搭在袁小棠肩上,热度是泛浪般的温存。
“为父还有事,就先进宫去。至于那些家伙……你且好好想想。”
袁小棠眼神追随着那人背影离去,却没有回话。
想想?那些人……有什么可想。
季鹰和花道常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他的孩子而来,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过天机宫的隐秘。
段云是出于下策被逼无奈,才与他几番苟合。
小光是醉酒梦游不曾认人,才与他犯下了错。
或许从头到尾,只有石尧山一个是真心待他的。
不曾咄咄逼人地逼迫过他,不曾居心叵测地盘算其他,只认真说着喜欢他,认真说着会等他,认真的眼里全是他。
【——老子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你。】
【——小兄弟,你若想我留下来。我便留下来。】
可那样一个人,却被他逼走了。
【——没事,你走吧。】
他无法想象石尧山那一刻汹涌如山崩海裂的心情。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永远得不到回应。
就如同他今日所遭受的一切,冥冥报应。
那刹袁小棠毫无缘由的,突然产生了某种冻骨寒彻的恐慌。
他想起那人曾说过的话。
“我会等一个人。等他明白我的意思,等他回过头来,等他来寻。兴许等一年,兴许等一月,兴许等一天,等到老子懒得再等。那时,我会继续娶我的妻,生我的子,成我的家,立我的业,命中再无那人……也不必再有。”
少年哆嗦得不成模样。眼底像结了霜花。
其实……他一直都想去找啊。
那人看着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那么热烈,仿佛落满了一坡燃烧似火的杜鹃花,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又怎么可能,没有过好好回应的心意。
可他的牵绊太多,秘密太多,担忧太多。自尊更是将一颗心牵扯得如同破布。
乱如麻担心着那人早已将他放下得一干二净该如何,早已变心恋上哪家美娇娘又该如何。
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却每每面对那让自己眩晕的如潮心意时,像个再平常不过的毛头小子束手无策不知所措。
去找他吧。袁小棠想着。
如今的他已找着要找的人,也再没有什么不可失去。
石尧山也好,那些人也好。以情设局的这些纠缠,是该有个结果了。
只是少年没想到,他甫一出门,没过几条街就见着了方才还在念想的故人。
白衣荡风。策马长行。
正是许久不见的段云。
段云高坐金鞍马上,后头是琉璃作顶的宝石香车,铃铛环佩,他不住驾驾地扬鞭前驰,瞧那方向似是要往皇宫中去,飞扬了一路尘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