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正要答话,忽觉胸口处一热,伸手摸去,正是所带书简生了异状。忙取出看时,那书简本是面玉版,通体无暇,非需时痕迹不显,此刻却从正中生出条细痕,轻轻一碰,即分两半,原来是两面相同玉版合一而成。现一面仍是原状,另一面则生出几行字迹,齐桓看不几眼,已忍不住失笑,道:“师兄,这一信是师父给你,叫你挨骂的。”说着将之递过。
袁朗早见齐吴两个在那里交头接耳,不时还向自己这边瞟上一眼,猜到绝没有好话。他又岂是肯吃亏的,故作未觉,实则肚内早转了七八个主意,只等时机恰当,才好整治。听得齐桓继续取笑,也装无事,随意接过玉版看罢,略一思索,转头冲高城笑道:“师父妙算,派了个好差,真是生怕我挨骂挨得少。高城,这忙你可不能不帮。”高城度其口气,料知有所为难,于是笑道:“我就知道,铁叔急着来函,绝非只想修好那么简单。他那易数通玄,早有耳闻,该不会算出有所转机,又开始打我们这儿人事的主意吧。什么事你只管说,若真于门中有益,要挨骂咱俩一块儿担着。”袁朗一愣,旋即笑道:“这事上你倒敏锐。师父让我三人在齐灵峰住些时日,得便相互切磋,这还好说。不久却有一事,恐需烦劳几位师弟,为方便见,令我等到时一并将人带回,先传些秘诀,如再能过得所设严关考验,便可得授师祖独传道书玄章,学成两家。虽则彼此两益,且可光大门户,然此举正中师伯心病,我这打头办事的不挨训才怪。你这就算答应了,到时师伯怪罪,可要帮忙通融。”高城本是随口玩笑,不想一语中的,出乎意料。匆忙间也难论断,目光扫过众同门,得见骤听此信,都在惊讶,已是议论纷纷,多数面露兴奋。许因涉及师祖秘传,固连史今六一这样久经世面的,也难免好奇之状,相互谈说了几句。座中唯有个许三多,似乎全不曾为之所动,即便成才已是双目放光,正拽着他说之不停,也只笑着倾听,神态自若,就听都不见得听进去多少,一副事不关己样子,于众中格外醒目。高城以往瞧之不上,自得史今受伤,三多奋力得回二宝,且熬过袁朗手下试炼,识得其人毅力胆勇,已自改观。现又见此情形,心中一动,再看袁朗,也是瞧往同个方向,目光中颇含几分意趣,回想史今初引成才三多上山时,曾告以二人有铁路门下暗护,登时了然。拽了下袁朗,凑到耳边悄声道:“几位师弟?人选怕是已经定下了吧。少跟我这儿装相。既然早经算准,何不当初就带走了干脆,也省得如今再来费事。”袁朗知其看破,笑回道:“若是当初就带走,何来你我今日相识这场缘分?”见高城眼一瞪,又忙改口:“这实是他们命中所定。说是师祖独传,不在你这儿将根基扎稳,再好天资也学不成,且不经此,咱们两处焉得转圜?就说此事本身,虽经演算,未必全能应验,前面仍有关隘,结果如何还在其人,就让他们试试又何妨。还是说舍不得?”高城才不理会,只道:“算他两个造化,就看有没这份能耐了。”
众人席开宴客之时已近黄昏,也是两处同门,多年来头次相聚,一拍即合,各自谈上了瘾,谁也舍不得就走,席上酒果又极丰盛,吃了谈,谈了吃,直叙了整夜的话,转来天明才行散去。高城便将袁朗三人安排住下。等候师尊回山时节,连上高瑛,客虽不多,却甚热闹,除却每日应用功课,多是陪同各处游赏,又或就便指点同门剑术。期间因众力请,袁高二人又比试了两回,事先说好各展其能,不得相让,每一敌斗,必得金光霞彩,漫天飞舞,腾挪辗转,变幻无方,虽只两道剑光,实与千百无异,旁观者无不大开眼界。最后归结,总还算袁朗略胜一筹,高城也不气馁,只扬言下次再战,袁朗总是笑诺。经此一来,二人亲密情形更显,史今六一为此有所担忧,曾想私下向高城问询,后为高瑛看出止住,告以二人难关未过,高城心神也还澄明,此刻询以情事,只会多生杂念,于将来反而有害,无须刻意提点,一切纯任自然的好,史伍两人这才作罢,但仍悬此心,始终还在关注。
这日高城算着王师也该回山,又跟袁朗议计所请事端,齐吴二人也应需在场,四人聚于后山常习练处,才说到该如何请罪上,一道光华破空而来,直落身前,正是六一,见面笑道:“七哥,快去前边,师父回山了,正在飞云亭等你,叫袁师兄他们也去。”高城忙道:“已经回山了?怎么没见传音?你们也不早叫我。”六一嘿嘿笑道:“咱们什么交情。明知道不妙,还能早早把你叫去,上赶着领责受罚么。这几天事情师父都已知道,发了好大脾气,又把铁师叔那边狠狠数落一顿。”又一指袁朗等人,道:“袁师兄他们幸是没在眼跟前,不然勾得师父火上来,一个不顺眼,保不准还赶下山去。亏得二姊早候着有此一节,及时劝说住,又阐述因果,陈明利害,师父也知此系定数,不过积怨难解,稍加宣泄罢了。如今气消大半,才让我来叫你们。我听师父口气已有松动,此回事过,当是再无芥蒂了。”
高城遂对袁朗笑道:“得,说什么来什么。才提请罪,这就该着。走吧,别让王叔久等。”袁朗笑应:“恭候多时,自当奉命。”又示意齐桓吴哲随行,几人便都往前去。
那飞云亭落于前山湖心岛上。齐灵峰众x_ing多豪爽,素喜阔朗,除各人日常居室外,用以延宾点缀的几座亭台轩阁修得也是端庄古雅,恢宏大气。飞云亭临水而建,凭栏观湖,清风习习,视野舒旷,极是个清雅所在。王庆瑞素昔最爱高城,无事时常于此处设下茶铛,师徒二人品茗谈天,乐在其中。此番领着袁朗等人来拜,高城心中本来还存两分忐忑,等一走近,先闻得淡淡清馨,扑鼻而来,入亭再看,几案条陈分毫未变,亭角泥炉内火苗正旺,其上所架,茶鼎茗碗也如既往,俱是自己心爱。茶烟袅袅,热气升腾,清香之味好不诱人。高城一见,顿时眉开眼笑,也不多话,径上前拿了托盘茶盏,注入香茗,先分给袁,齐,吴三人,又自取一杯品尝。
将将饮尽,就听有人问道:“怎么样啊?”高城点头赞道:“武夷绝顶紫珠兰,还能错得了。就是花香稍重了些,不是还留着有极品贡熙么?下回换那个,配上咱们后崖灵泉,吃了清神。”那人听罢,似颇无奈,笑骂道:“你小子,倒跟我这儿挑三拣四。做得好事我还没问呢!你且说说,怎就那么看不惯我那几个小徒弟,非往外送不可?”高城又倒了杯茶,边喝边笑:“既上了咱齐灵峰,就是我辈弟子,走到哪儿都不会变,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上面不还是一个师祖,自家人分什么内外。您跟铁叔这气斗了也有几十年,别说我们做小辈的早看着焦心,我爹那边都快坐不住了。这次也是诸般凑巧,跟他门下结成朋友,天降机缘,怎可不用。铁叔已经特意来函求好,您老也就宽宏大度些,彼此留些余地。人我都带来了,要还觉切齿,连我在内,随便骂上一顿,尽着您老出气可好?”说着冲身后三人使一眼色。
这三人进得亭来,不像高城熟门熟路,直奔了茶铛,而是先注意到亭内正中坐定一眉目慈善,形貌丰伟的中年道者,高瑛也在下首陪坐。俱知这定是师伯王庆瑞,正要施礼,高城已取了茶来,分送时眼中笑意难掩,还特别对袁朗小声嘱咐了句:“看这架势应该没事儿。等我先多圆转几句,你们再来参拜。”三人都是初会师伯,见其虽生得慈祥,然面沉似水,神情肃然,一时看不出喜怒,只得依高城之言,将茶饮毕,暂恭立一旁。后看他师徒对谈轻松随意,王庆瑞也只初时威严,见了高城顿时转和,言谈口吻,全是寻常长辈疼爱儿女之态,比起自家师父委实和善得多,悬心才彻底放下。及见高城眼色,会意上前,先恭恭敬敬,口称师伯,各施大礼参拜,这才将铁路书信奉上。
王庆瑞离山,原为帮朋友解决些事端,等得处理完毕,其友心存感激,又立邀前去作客。王庆瑞也觉山中诸事皆有条理,短期不归并无大碍,备不住旧友殷勤,多滞留了些时日,恰将高城与袁朗会面事错过。后忽觉心神不安,掐指算去才知经过,果应当年之预言。惊怒之下立刻赶回,本心也知天意难违,只仍存不忿之意,路上却又遇一多年未见老友,强行拦住,将诸事陈述更加详细,先以命定之说开导了半天。回得山中,还有高瑛久候在彼,重提因果话头,仍做劝解,如此接二连三,所有怒气已近磨散,门中弟子再争相一说好话,冲其众发过最后一场脾气,再见高城,也只余了疼惜之情。等到袁朗三人上来时,除一事仍不放心外,基本没什么可说的了。为人本来宽厚,心意既换,并不打算多加苛责,看完铁路来函,并未如众人想象那样再次发怒,只对高瑛道:“千防万防,还是让他钻了空子,事已至此,再做计较实无意思。贤侄女回去上覆令尊,我跟师弟恩怨就此勾销就是了。那件事上,你们却需在意。”高瑛起立,欠身笑道:“世叔关爱美意,侄女全家上下无不感怀。此事殊关运数,临到头来,唯看劫中人心念,又是未来成败之关键,必得应过才行。照日前推算,他二人此行,过程纵有险难,多是虚惊,最终当可平安渡过。仙机虽不可多泄,然论期间预算,到时赶往,以助脱难,却是小兄妹们分内应当,世叔还请安心。”王庆瑞略点了点头,侧顾候立几人,似因不见恼怒,面上均现喜容,只等自己松口,高城更是满脸期盼,叹了口气,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罢了,就依你等心愿。只是我那两徒本领尚欠,此刻怕过不得严关考验,还需修炼些时。你们暂住于此,日后再定去留也好。高城,他们几人日常起居仍由你照管,且先去罢。袁朗留下。”
袁朗心下明了,王庆瑞与高瑛言中所指,表面似是三多成才,实际却说自己跟高城。此事原关紧要,这几日业已想过,修仙者讲得是心x_ing空灵,不惹尘埃,无所欲求,方有望正果。一旦情丝沾染,修为多致损害,神仙美眷人人称羡,成此道者能得几何。自古情关最难过,心上多这一点牵缠,稍有不当处,因情成孽,走火入魔,轻者自毁仙业,多历尘劫,重者形神俱灭,永世沉沦。自己身陷情网,尚且为此自制,何况王庆瑞父执之辈,对高城爱若亲生,为其前途有难,早在设法,如今百般无功,仍至蹈险,不找自己这罪魁祸首算账才怪。又有己师宿怨纠结,恨意久存,比不得高家二姊只做试探,实早心许,拜见时不定会加多少刁难,一个应对失措,无需多惩,只消随便寻些借口,让高城闭关个几年,大节无碍,相思之苦可也就够自己受的。因而私下里早将会面情形反复揣摩,一应话语打点齐备,演练过多次,自信各方面俱都周全。听得出言留人,就知发难在即,势在必得,面上反更轻松坦然,见高城先当过关,还在高兴,此刻疑虑复生,知其担心自己,不觉笑意更深,摇首示意无妨,目送众人拜别离去,这才直面王庆瑞,笑道:“师伯独留小侄在此,有何训诫,请示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