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常常是眼里无天无地的,但莫予并不笨,好不容易逃出来一次还碰见这么个事,他也明白没有陆濯缨自己这回大概是凶多吉少了,于是不由得有些沮丧,心想他之前说得对,自己还差得远呢。
莫大少爷想,最起码要像陆我取一样厉害,最起码要这样,才能逃。
这是莫予第二次见到陆濯缨。
第2章 小白脸
第一堂课是路远的专业课,中药学。虽然是专业课,但却是跟制药工程的人在一起上,不算小的教室几乎坐满了。路远去得晚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最左边通道旁的两人座,靠窗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男生,台上的老教授讲话嗡嗡的,声音平铺直叙,听得人直想睡觉。
跟自己的睡意掐着架,路远侧头看窗外,发现坐在窗边的男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姿态端正,却并不是有些乖学生上课时的那种僵硬,而是好像本来他那个人天生就如此行得正坐得端。路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姿态的人,特别是在大家都东倒西歪的大学课堂上,却意外地不觉得讨厌。
这小子,很有意思嘛。
课间休息的时候,路远拿出手机登录教务网,想要退掉第二天的选修课,谁知系统一直上不去。他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看见旁边男生面前摆了一本书,“古希腊文学导读”几个字映入眼帘,刚好是徐瑶刚刚才微信了他的,那堂课教材的封面。
他内心哀嚎一声,开口:“喂,哥们儿。”男生侧过头来,微微低头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等他的下文,路远声音闷闷地道:“你也要上古希腊文学?”男生点点头。
“唉,我一点儿也不想上这个课,都说是文学了还导什么读啊,自己读不就好了吗?”路远无精打采道,后半段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都怪班长,让她帮我随便选个什么课,结果选个文学类的,还说什么:‘哎呀~这个课很热门的大家抢都抢不到!’”
路远怪声怪气地学女声说完这句话,又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直起身子来:“听说那新来的老师是个小白脸,哼,那个大花痴。”
旁边的男生闻言挑了挑眉,没说话,路远又恢复到没骨头的样子,弓着背,拿手撑住下巴,痛心疾首地看着那男生说:“也怪我自己贪睡,请她帮忙选课也没告诉她我不要选文学的,这下好了,系统崩溃退都退不掉!”
男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是没见过一上来就能跟陌生人这么大侃的人。路远的表情一分钟能变八百次,悲伤完了转眼又笑眯眯地道:“同学,看你的样子,很喜欢文学吧?”
那男生姿态虽然看上去是刚直的,但其实身上带着明显的书生气,他笑了一下,这一笑几乎冲散了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温润的书生气显得越发明显,他看着路远,再次言简意赅道:“嗯。”
下课后路远站在桌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想跟旁边新认识的同学打个招呼,一侧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晚上坐在图书馆,终于登上教务系统,路远却发起了呆,手指停留在退课选项上方良久,鬼使神差地放弃了。他心道,啧,万一是个好课呢。
不小心待得久了,抬眼一看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刚好闭馆的铃声开始响起来,那旋律仍旧是熟悉不过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路远伸了个懒腰,一边不出声地嘟囔着“多少年了都不换,月亮没有代表我的心”,一边开始收拾东西。隔了两张桌子,靠窗的男生带着有些审视的目光看着路远迈了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出阅览室的门,消失在往楼梯去的拐角。
路远能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或者说是有东西。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总是有什么从小到大就一直跟着他,有时候会看见,有时候会听到。小时候路远常常会惊慌失措,回家的时候赶紧关上门,会有瞬间的安慰,觉得自己安全了,出门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会觉得,啊都关在门内了,安全了。因为跟着他的那些东西散不掉,看不见听不到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好像是天生就能分辨出,那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味道。
似乎就是因为这样,路远觉得随处都是隔绝,可随处都不是安稳处。心里没有太多害怕,路远自己也明白,要是那些东西真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自己可能也活不到这么大。
男生跟在路远后面十米开外,他看着那小鬼在路远后面蹦蹦跳跳,路远明显发现了,脚步却仍旧安然。他往前逼近几步,小鬼感受到气场压制,回头惊慌地望他一眼,露出惊恐的丑陋面庞,而后慌慌张张地逃开。
身后的东西似乎不见了,路远脚步顿了顿,仔细感受了几秒,发现四周真的只剩人的气息。
男生隔了很远看见路远的反应,面无表情地喃喃道:“果然啊。”
路远坐在最后一排,看见昨天上课时坐一起的男生走进教室,那男生一眼就看见他,两人对上目光,路远于是伸长了手想打招呼,笑得像朵向日葵。而那男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走上了讲台。
上课铃声突兀地响起来,路远保持着高举着手的姿势,笑容僵在脸上,让他看上去像戴了张搞笑的面具。下面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女生尤其激动,似乎都在讨论台上那位传说中的人物。好在坐在最后一排,只有左右的同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路远嘴角抽了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旁边的人嘿嘿笑了两声,把手慢慢收回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大家好,我叫言朗,今年的古希腊文学选读课就由我来给大家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消失,谦谦君子,温和从容,可是有力量,言朗成功地开口就收获了几乎所有人的好感。
一片和谐的心情中,只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念头在海面上浮动,路远讪讪地想:妈啊,撞枪口上了。一个文学老师跑去听什么药学的课啊?!昨天自己说什么来着,哦对,说他小白脸。
“小白脸”正站在台上带着浅笑望着大家。
好在路远心大,言朗似乎也宽容地没有把先前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言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聪明,温柔,长得好,是几乎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人生履历不算传奇,但还是比很多人要走得快。从小一路跳级上来,博士毕业之后,直接留任学校,因为科研任务特别优秀,二十六岁入职,现今二十七岁的言朗职称已经是副教授,而且是整个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
基于种种光环的笼罩,言朗整个人几乎散发着“我是学校门面”的光,当然,这是别人略带嘲笑的调侃。
嗯,这个别人指的是路远,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日子是怎样过去的路远其实不怎么回忆得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跟非人的东西牵扯太多了,路远从小经常做噩梦,常年睡不好,不刻意打起精神的时候,白天常常就会显出恹恹的样子来。
他总觉得人生好像不是自己的,时常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好像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一切都会像梦那样有醒来的一刻,整个人是飘荡在空中看自己的生活,看这个世界,看自己的心情,触不到实地。
新学期开始后,时间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过去了一个多月。
撑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路远终于惯常地在上午第二讲课上见了周公。
“路远!”身边的徐瑶摇摇他,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女孩赶紧提醒道:“老师叫你呢!”路远像被针扎到屁股一样一下子弹起来,可是起来了又不知道言朗的问题是什么,于是也就破罐子破摔地站着不动了。
言朗站在台上微微低着头,目光从手里的教案上方看过来,言朗看着他,他也看着言朗。
沉默半晌,路远略带愧疚感地低了低头,前排有同学转过来看着路远,路远一瞥,余光看见言朗站直了身子,像棵树,纹丝不动。
什么树呢?路远抽空想了一下,桢楠吧,挺拔。
言朗用拿着粉笔的右手手背轻轻碰了一下眉心,像是有些无奈,而后重述了一遍问题。
“你觉得俄狄浦斯悲剧发生的缘由是什么?”他顿了顿又道,“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一向没心没肺的路远突然显得有些颓败,但也只是一瞬,他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后用有些无所谓的语气道:“终究是人扛不过命吧。”
言朗看着他,目光却又似乎穿过他,不知道望见了视线之外的什么东西,表情仍旧是淡且温和的,他点点头:“坐下吧。”
低头看一眼教案,言朗又抬起右手背蹭了蹭眉心,不露痕迹地遮住了自己微微皱起的眉,快速地换了平静的表情。
因为家和学校离得不远的,所以路远从刚入学时就申请了不住校,其实路远也想过要体验一下群居生活,无奈睡眠总是不好,半夜常常惊醒,还尽招惹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于人于己都不方便,所以始终没有实践。
其实心里总还是有些遗憾的,特别是……特别是从半年前开始。可是每次有稍微熟悉一点的同学嚷嚷着路远不用住宿舍真好的时候,他都会得意地笑着说:“你就羡慕去吧!”
一路踢着小石头走回家,路灯昏黄,晚上的风吹过来带着特别的暖意,原来春天已经这样深了。
路远开门,将书包放下来拽在手里,说了一声:“我回来啦。”
静默,路远撇了撇嘴,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灯。
本来打算洗了澡就睡觉,路远却突然觉得有点饿,很久没在家里吃过饭,翻箱倒柜只找到两盒方便面。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正在厨房倒腾其中一碗,其实路远会做饭,只是现在一个人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开火,自己一个人怎么吃都是吃。敲门声响起,路远一个激灵,手里还没有掰开的叉子掉进了碗里,他觉得自己几乎有一百年没有听讲过这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