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朗觉得自己生命就此完整了,千年的孤寂与更加长久的沉重,在与路远融合的时候都消散掉。他们毫无保留地拥抱、亲吻、占有与被占有,这是他从未奢求过的最汹涌猛烈的温柔。
他所爱之人的存在以及他的爱,都为天道所不容。可天道究竟是什么?在长久的过去,他背负让人窒息的秘密龃龉前行,他的爱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为何就偏偏妨碍了天道?
他爱的人就在这里,多不可思议啊,他爱的人竟然也爱他。人在这里,心也在这里,他完完全全地拥有他,他也一样。
于是他们可以相拥着筑起一道墙,于是天地倾覆而他们要与世界为敌也没关系,最差不过一死。
可是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死能算得了什么?灵魂消散怎样?不能入轮回又如何?
生生世世的孤寂,如同苟延残喘的油灯,与其还活着却昏昏沉沉地早已耗尽生命力,还不如一把明火轰轰烈烈燃一场,在盛大之后才消亡。
在最后那一刻,言朗的灵魂跟身体一起在云端。他眼神有些涣散,路远倾过去轻柔地吻吻他微红的眼角,嘶哑着声音问:“痛吗?”
言朗听见这话佯装生气地拍拍他的脸,发现自己说话都有点困难:“都现在了才问,要不换个位置试试?”
路远不好意思地笑笑,埋头蹭蹭他的颈窝。
这个床上是狼完事就变小绵羊的小子怎么这么可恨,言朗抬起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住他的唇,含糊道:“不痛,很好。”
路远听见这话猛地精神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喘着气挑眉一笑,笑得邪气又纯真:“不痛那就再来一次啊。”
窗外是沉沦的黑夜,此刻世界与他们无关。
方一月站在镜子前面,仔细打量着自己。
这身体,是那人千年来念念不忘的样子。俊美,干净,充满力量,就算是被不加掩饰的妖气充盈,也是另一种懒散却并不柔气的美。
他曾以为他对这副身体有执念。
或许是有的吧,可这躯壳里面,却不是他爱着的那个灵魂。
千年之前跌跌撞撞的追随,千年之后的步步紧逼,每一个都只会让他离他越来越远。追逐的时候咫尺天涯,逼迫的时候,只会在更远的天边。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低声自言自语:“我这么痛苦也要活下来,自有自己非活不可的理由。这样也好,不能同你并肩,还可以与你为敌,也算是正大光明地站在你面前了。”
来恨我吧,总比完全想不起我来,要好得多。
言朗的作息规律破天荒地没有发挥作用,路远醒了之后看他还在睡,想想昨晚发生的事有些恍惚,仔细确认不是自己做的梦之后便忍不住嘴角一直往上扬。他不忍心叫醒言朗,就那样带着笑意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家这个比全世界所有人都好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比方才亮得多,路远观察言朗观察得起劲,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言朗仍旧闭着眼睛,却突然狠狠皱了眉怒道:“你到底还要看多久?”
路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两声。他看着表现得很不耐烦的言朗,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笑得整个床都在抖动。言朗恼羞成怒得厉害,一下睁开眼睛,忍着身上的酸涩感一脚踹在路远小腿上,骂道:“滚滚滚!小狼崽子,给老子做早饭去!”
小狼崽子闻言笑得更欢了,他行动自如,甚至觉得自己比往常更轻快。他赶在言朗再次动招之前,随手抓了件衣服出了房间,走到客厅才发现自己拿的是言朗的睡衣。
他将脸埋进衣服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两下套在身上去了卫生间。
哼着歌洗漱完走到厨房,往窗外一望才发现下雪了。路远看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觉得整个世界都明朗得不像话。
言朗作为纯情的老狐狸,害羞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次稍微比平时长一些,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去得七七八八了。
路远知道他不生气,只是碍于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不好不做做样子。这斩妖无数的猎人可是傲骨铮铮了好几辈子,怎么会愿意承认自己竟然被压的事实?他于是努力想表现得不那么嘚瑟,害怕言老师一生气下次睡觉要打架,却总是憋不住心里快乐总想笑,惹得言朗一直板起脸。
他那样子没有了平常的温和,就活像是学校教务处的黑脸老师。
餐桌上路远吃着吃着突然努力将头埋进了装j-i蛋的盘子里试图掩住脸,言朗终于开口:“瞧你那点出息,笑了一早上了,没谈过恋爱怎么的?”
“难道你不是第一次吗?”路远听见他的问话,眨巴着眼凑到他面前,理直气壮地戏谑着。
言朗本就顺口一说,路远谈没谈过恋爱他最清楚。他一时语塞,本就不好意思提自己这一世年近而立了才第一次谈恋爱,偏偏这会儿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哼哼两声:“吃过的饭比你多,看过的猪跑当然也比你多!”
“哈哈哈哈哈哈……”
路远肆无忌惮地笑开。言朗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也扯起嘴角,嘴里却犹自骂骂咧咧:“小狼崽子你,就会披着羊皮骗我。”
两个人这么磨磨蹭蹭地收拾好已经是中午,出门下楼梯的时候,路远见没人,便一直把手放在言朗腰上揽着他。走了几步言朗忍不住炸毛:“扶扶扶扶什么扶,我特么那么弱吗?疼的又不是腰!”
路远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不说话,言朗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凶了,正自努力想要找回言老师的温和形象哄他一下,却听得路远找死道:“那你要我背你吗?或者换个地方扶?”
言朗听了这话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终于忍不住又抬起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气呼呼地先走了。
路远不闪不躲受了他一脚,此时看着他不太自然的下楼梯动作,笑着眨巴眨巴眼,拿手揉了揉鼻尖,心想旧楼没有电梯可真是不方便呀。
两人出门是去叶辰南家。
叶辰南本来倚靠在床头,一看见两个人进门就想坐起来,言朗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别起来,我们坐坐就走了。”
林暖风朝言朗笑一笑,拿起手里的药碗看向路远:“有份药材放在阁楼的板子上了,太高了我够不着,小远帮帮忙吧。”
路远看言朗一眼,点了点头。
屋内剩下的两人沉默地对视半晌,言朗突然站起来,伸手虚虚在身前一拂,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叶辰南大惊失色地想去拉他,言朗却按下他的身子,犹自跪着不起。叶辰南着急地低声道:“言老师你这是干嘛?我受不起!”
“你受得起,暖风也受得起。”言朗说得认真,“你以身救命之恩,我和小远无以为报,日后若是有用得着言朗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辰南一时无言。
言朗行完礼重新坐回床边的凳子上,叶辰南看着他道:“抱歉言老师,我跟暖风不是故意要去探究你和小远的事的,虽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也不小心知道了些。”
言朗一笑,叶辰南知道他不怪自己,又道:“他对言老师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重要。”言朗点点头认真道,“说来惭愧,跟他在一起之前我对感情的领悟总是迟钝,也从没感受到你和暖风相互对待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我从前没有想明白,现在明白了。如果他没有错但世界上的人要害他,那我就与世界为敌。如果他有错,我就为所谓的大义处决了他,再陪他去就是了。”
最后那两句话听得叶辰南心惊,他也没有想到言朗会这样直白地将自己的感情摊出来。
而日后的路难走,言朗虽不愿设想,却早有这样的觉悟。
另一边,路远蹲在阁楼的木板上找着林暖风说的那味药,林暖风在下面耐心地等着,也不开口说话。踌躇了好一会儿,路远才边翻找着东西边低低开口:“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林暖风道,“如果不告诉哥哥我会愧疚,哥哥如果不救你他会愧疚。这样正好,我们现在都活得很好。而且因祸得福,我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他也不必受限于半妖身份的束缚了。”
路远平时也许话痨,却全是无关痛痒的废话,真正需要认真表达些什么的时候他总是词穷,一如当下。此时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来,做好了下次拿命回报的准备。
他不再说话,埋头翻找出一把枯干的Cao本药材,正想要下临时搭起来的木梯子却忘记了楼板离屋顶很近,起身时嘭地一声撞在房梁上。他吃痛一下,嘴里不自觉“哦”了一声。
林暖风哈哈笑出声,路远转过来低头看见她笑得极好看,也便跟着笑了。
鱼城下了雪,就显示出了点平常难得见到的诗情画意来,仿佛天地幽静,连旧城区平时将天空胡乱割裂开的电线看起来也不那么杂乱了。春节的气氛还没有过去,两旁行道树上挂着的红灯笼在雪的掩映中偶尔露出一角活泼泼的鲜艳,是突兀又俏丽的存在。
两个人下了公交,慢吞吞地踩着没有铲干净的雪朝家走去。放下那些遥远的担心,心中无事的路远觉得胸腔里都是欢喜。
笑闹着进了园区,路远在楼梯口趁言朗不注意团了一捧雪塞进他后颈,而后放声大笑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楼里,言朗在他背后气急败坏地抓了一把雪追上去。路远三两下窜上最后几阶台阶,却突然停在了门口。言朗还在一层楼梯下,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一边大步跨阶梯一边佯装生气地问:“不进屋是等着我来收拾你吗?”
没等到路远答话他已经看到答案了,屋门口放着他们两个人共同的行李箱,旁边蹲着个人,正瞪大了眼睛目光灼灼地在与路远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