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小厮应和了一声,问:“那您呢?”
“我回房。”他说。脚步再未停留。
元驹带他们去了一间厢房,告辞离开。
叶思睿和叶阜放轻了脚步进去,一眼就看见躺在一张罗汉床~上的岑光霁。岑光霁依旧昏睡不醒,唇色发白。但是大夫施针之后,他面上青黑之色比起初中毒时有所缓解,可整张脸依然被灰黑笼罩,不见血色。有个女孩正在旁边照料他,他们走进去了才发现。叶思睿一看清她的脸便抬手行礼,用宽大的衣袖挡住视线,“唐突了,我是来看望岑老的。”
这女孩儿正是碧玉年华,与岑光霁眉眼相近,又穿了精致的交领中腰襦裙,想来是岑老那位孙女了。虽说她应当不知晓岑老提亲的事,但叶思睿心里还是有些尴尬。
“民女见过两位大人。”他只听到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等他放下袖子,发现她已经行过礼,戴上了面纱。
叶阜从前认识她,又比她年长许多,没有那么多讲究,打量她的身量感慨道:“芙娘长大了。”
芙娘问他:“叶叔,我爷爷一直睡着,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这问题叶阜也答不上来,他嘴唇颤着,极力控制,才弯成一个笑,“不久便醒了。”
他们不便久留,见过了岑光霁就此告辞。又要摸索找客房在何处,好在这会路上遇到的下人顺利给他们指了路。
叶思睿走在后面,看到叶阜额上颈上都是汗珠,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你到底怎么了,弄得满头大汗?我叫大夫再来给你看看。”
“别叫,别叫。”叶阜喘着粗气,“叫了也没用,我不是中毒,我自己清楚,这是心病。”
叶思睿扶他回房坐下,倒了一杯凉茶给他,叶阜迫不及待一口喝了个干净。“心病是什么?你说出来便好受得多。”
“说来可笑。”叶阜用这句话开了头,“这事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了,但我到现在都无法忘怀。”
叶思睿没吭声。
叶阜看着他。叶阜的眼睛被恐惧占据。“你杀过人么?”
第43章 生死抉择(六)
“杀人?你……”叶思睿一时语塞。这个问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杀过人吗?当然杀过。可是叶思睿从前是一个文弱书生, 如今是一个处理政务的知县,怎么会杀人呢?
他的沉默让叶阜自以为明白了答案。叶阜端起茶壶倒茶,险些翻了茶杯。叶思睿按住茶杯茶壶, 制止了他。“对啊, 你怎么会杀过人,你最多是判刑罢了, 又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也不会看着他们死去……”他自问自答, 把叶思睿倒给他的茶水又喝完了。
“你亲手杀过人?”叶思睿问。
“那真是一场噩梦啊……”叶阜喃喃道。
叶思睿心里好奇的要命, 但是叶阜几番感慨, 却迟迟不肯说出到底是什么事,他也不好逼问。
叶阜又倒了一杯茶,用两肘撑住圆几, 将头埋在两手之间。叶思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不到有用的东西,又出门,正好拦下一个匆匆路过的丫鬟, “屋子里怎么没有水?给大人打盆水过来净面!”
丫鬟好像被他吓着了,猛地往后一闪,听他说完就急匆匆跑开了。叶思睿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吩咐, 只能郁闷地回屋。
叶阜俨然有些借茶消愁的架势。叶思睿见他一杯一杯下肚,那壶茶就快见底,不禁后悔刚刚没有吩咐丫鬟再准备一壶茶水。他到底在悲伤什么呢?杀过人?如果只是普通的处死犯人,他也不会这么愧疚。那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让县丞亲自动手杀人?叶思睿想不到, 也不明白叶阜为何如此痛苦。杀人很难吗?一刀捅~进去,血出来了,一个生命消失了,很难吗?他身边的衙役士卒大多训练有素,更别说夏天舒。夏天舒杀人,他没见过,却能想象出,八成眼睛都不带眨的——即使他说他不会轻易取人x_ing命了。
你不明白。他提醒自己。他害死过很多人,也亲口宣告过很多人的死亡,但毕竟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大人,水来了。”叶思睿走去开门,那个丫鬟当真端了盆热水过来,胳膊上搭着面巾。
“辛苦你了。”叶思睿谢过她。水盆徐徐冒着气,丫鬟羞涩地笑笑,“大人言重了,原本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起一声谢。”
“玉~峰,你过来。”叶思睿扬声呼唤。叶阜慢吞吞地站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他摘下乌纱帽,就着那盆水净面,用手好好搓了搓,最后从丫鬟胳膊上拿下面巾沾干水,面上终于有些血色。他把面巾还给了丫鬟,又向她道谢。那小丫鬟看上去已经说不出话来。叶思睿问她:“你是负责侍候客人的?”她嗯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小荷。”丫鬟说,大胆地抬起头,双目直视他。“大人见谅,方才奴婢心中惊喜,惊扰了大人。”
这名字倒是简单上口。“你惊喜什么?”
小荷欣喜地说:“方才奴婢去请大夫切了脉,并未中毒。”
他们走的时候管家已经在组织下人们集合去诊脉了,叶思睿随口问道:“其他下人如何?”
提起这个,小荷的表情又黯淡下来,“有中毒的,也有没中毒的……中毒的都是在园子中伺候的哥哥姐姐。”
“小荷,再麻烦你一件事,你去厨房给我们取一壶酒……算了,还是一壶茶来。”虽说现在叶阜可能需要喝点酒,但是饮酒误事,现在还不是借酒浇愁的时候。“再取一些吃食,不拘什么都行。再把我的小厮叫来,他叫观言,他爹姓齐,在厨房帮工。”小荷再好也是侯府的人,唯有自己人在身边用着他才放心。何况观言伶俐,说不定能派上用。
“打一壶茶,带吃食过来,再把您的小厮叫来,他是老齐的儿子。”小荷眼睛一眨不眨,三两句话就把他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叶思睿被逗笑了,“对,快去吧。”
等人走了,叶思睿看着叶阜,“你有什么话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叶阜惨然一笑,“不必了,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见他精神确实好了一些,叶思睿便不再问。他又开始细细琢磨起这起投毒。食物、酒水都没有问题,那这些人都是怎么中毒的呢?男宾中只有他和何英没有中毒。他们俩做了什么与旁人不同的事情?
等他回过神,叶阜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叶阜出门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他。
“大人。”他听出小荷的声音。“大人!”这一声激动的呼唤想必来自观言了。他走出门,果然观言和小荷都捧着寿宴剩下的寿桃寿饼,还有一盅粥,几碟小菜,一壶酒和一壶茶。两人利落地进门,一样一样摆在鼓桌上,最后是两双碗筷。观言还在念念叨叨:“大人,小的真是给吓坏了,多亏您那一脚把小的给踹醒了。这也是因祸得福吧?若不是中了毒,被带到正厅回话,小的也没那个福气见爹一面。”
叶思睿说:“你倒知道的多。”
“你中了毒?”小荷惊呼出声。
观言却已经镇定下来,反而笑她:“大惊小怪的做什么?这府里多少老爷都中了毒,我这条命贱得很哩,不会轻易丢了的。再说我们大人那可是远近闻名的神探,他定然能找出投毒者,救我们大家的。”
小荷听信他,敬佩地注视叶思睿。叶思睿搞得哭笑不得,给了小荷一点赏钱让她下去了。他寿宴上几乎没动东西,饿得要命,也顾不上等叶阜回来,三下五除二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才接着想案情。中毒的都是园子里的人,而女眷们在凉亭中就无事。这毒是有范围的。他和何英没有中毒,他们做了什么……宴会上一幕幕情境重现在眼前,叶思睿突然放下筷。
“大人怎么了?”观言问他。
“你先在屋子里等着。”事不宜迟,叶思睿立刻走出屋子,叫:“有人吗?小荷?”他祈祷小荷还没走远。
“您有什么吩咐吗?”另一个丫鬟走了过来行礼。“你们侯爷在何处?”问完,他便有些迟疑。“奴婢不知。”丫鬟说。
他离开正厅的时候,安顺侯已经回屋休息了,可是难道他要冲进屋内去找安顺侯?
“侯爷的卧室在哪儿?”
丫鬟在前头带路。安顺侯肯定住正屋。叶思睿一路走来暗暗记着路,祈祷等会没了丫鬟引路自己还能找回卧房。
到了正屋,丫鬟便告辞。叶思睿敲了敲屋门,“侯爷,和临县县令叶思睿求见。”此举失礼之极。他不知道安顺侯会不会介意。平时肯定不会,可是今时不同以往,他脑袋上隐隐约约“投毒者”那顶帽子还没摘下,谁知道安顺侯有没有起疑心?
“进来吧。”屋内传来安顺侯的声音。
他低头推门,进屋作揖。安顺侯换了一身常服,坐在一把官帽椅上。他手边向下两把椅子上坐着的正是何安和何英,两个现在他都不想见到的人。
“子奇突然前来有何贵干呐?”何权问他。语气亲切,称呼也依旧,只是不知是否是叶思睿多心,还是听出责问的意思。“侯爷,下官想问一句,岑大人的寿礼,那个仿古錾银香炉何在?”
“哦?应当已经登记入库了。你问起这个是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