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科场舞弊(十六)
“这有何难?下官这就给大人取来。”程英一口应下, 便急急地转身要走。叶思睿快步跟上他。“我呆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随你去。”
程英所在的衙门也没有受大火波及,才留下这样一份名单。他在门口停下, “大人稍等, 下官去去就来。”
叶思睿在门外耐心地等了一会,程英便步履匆匆的出来, 依旧满脸通红,额上缀满汗珠。此刻是秋末, 京中百姓已经开始换上夹层衣了, 他怎么动不动就出这么多汗?
程英不知他的困惑, 把折起的纸递到他手里,“这是下官抄录的,大人尽管带走。”
叶思睿朝他再三道谢, 才转身离开。往外走时,他直接展开那张纸一一查看。程英十分细心,纸上除了人名,还有官职、年庚、籍贯。打头的就是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姚奕, 四十八岁,京城人氏。后头紧跟的是礼部右侍郎赵榕,四十五岁, 苏州人氏,往后一溜十多名官员,按官职从高到底排列,南方北方, 各自参半。叶思睿看完便收起纸,朝门子要回了自己的马,骑上马朝顺天府而去。
李昌瑞正忙得团团转,并没有时间见他,由小厮带他去一处厢房喝茶。茶过三巡,李昌瑞就派了个检校前来告知他情况,叶思睿一看来人,正是昨晚阻拦他闯入火场的崔彤。
崔彤人高马大,透过青衫就能看到他膀子上的腱子r_ou_。他见到叶思睿,二话不说,先拜下行礼,“下官顺天府检校崔彤见过佥事大人。”
“免。”崔彤直起身,更是气势逼人,叶思睿两指压着碗盖,反客为主,轻飘飘说了个:“坐。”
崔彤谢恩后坐在他下手,臀部仅占据椅面的三分之一,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恭敬地垂下。坐姿一丝不苟,看上去倒不像是个鲁莽的粗人,而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子。甫一坐下,他便主动说:“佥事大人,府尹大人正想派人告知贵司,纵火的人找到了。”
叶思睿握着茶碗的五指纹丝不动,“哦?是什么人?”
崔彤说:“不知道大人清不清楚,顺天府每晚都要派人巡查街道,排查有无可疑人等。昨日走水的信刚报过来,大人就令我们巡查换班的兄弟注意了,果然就发现一个人,入更之后慌慌张张地从那条街跑出去。问他是做什么的也说不明白,一提起提刑按察使司走水的事,就跪下连连磕头。”他停了一下想看叶思睿的反应,叶思睿却只是喝着茶,表情默然。崔彤只得按照预先的话说下去。“巡查的兄弟觉得他可疑,就将他带了回来。今早大人升堂提审他,还没打几板子呢,就全招了。”
叶思睿终于放下茶碗,轻轻地笑了一下,“顺天府果然效率惊人,本官十分佩服。”这句寻常的恭维掠过去,他便话锋一转,“不知供词何在?可让本官过目?”
崔彤来的时候,袖里笼着一本本子,叶思睿早就注意到了。他听了这话,连忙掏出那本子,双手呈上。叶思睿谢过他,翻起本子看。墨迹是崭新的,画押的地方鲜红一片有些晕染了。这是今早提审的供词,那个形色可疑的人叫做王吉,是卖r_ou_的贩子。他那摊子在南城,离提刑按察使司远得很。北城夜晚要宵禁,他被顺天府的衙役抓住时喝得醉醺醺的,身上除了烟斗火绒和火石,什么都没有,根本就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提审时李昌瑞只叫衙役先打了二十杀威木奉,再问话,王吉立刻哆哆嗦嗦认了自己喝醉了酒,在墙根撒尿时抽烟斗,兴许是不经意,就把那宅子给引燃了。
叶思睿越看,嘴角的笑意越淡,等到看完供词,已经只剩一丝讽意了。“如此说来,这王吉竟是一不留心,点着了提刑按察使司的衙门不成?”
“正是。”
“那他究竟是怎么跑到北城来的?”叶思睿合上本子问。
“他夜晚跑出去与人吃酒赌钱,怕被抓,才瑟瑟缩缩不肯说,后来吃多了酒晕了头,就走岔路了。” 崔彤说。
叶思睿将那本子撂到一边不看,撑着头似笑非笑看着崔彤。崔彤被他看得不自在,便问:“佥事大人可有什么问题?”
叶思睿将本子推到他面前。“这件事我会转告按察使大人,他如何定夺就并非本官能猜测的了。”他说完这番话,又看了看崔彤。“万成朓的下人还关在顺天府,不知可有口供在?”
这是崔彤毫无准备的,只得僵着脸说:“他们二人被扣押在这里,只是为了万公子加人来认领尸体时释放,实则二人并没有什么罪过,口供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叶思睿见他目光游移,已是显出些心虚。“万公子的家人怎么还不见前来认领尸体?”
“璞县与京城也有十几日的路程,一来一去报信就要好久了,马上要入冬,路不好走,他家人
兴许是打算等年节过了再入京。”
叶思睿又低头喝茶掩饰嘲讽之意。等年节过了,那尸体都不知烂成什么样了,别说万成朓是正房之子,就是旁系血脉,也没有这么暴尸街头的道理。就算赶路来不及,万家在京中难道就没有亲戚朋友能够代为收尸?
喝了几口茶,叶思睿说:“既然口供没什么要紧的,不如就叫我提审他们吧,我不过问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明显也是崔彤毫无准备的要求。他迟疑了一下就立刻回答道:“此事下官做不得主,还请大人容下官报给府尹大人。”
这是必然的。叶思睿不在意地点点头,崔彤便作个揖退了出去。崔彤来招待他时把屋里伺候的小厮赶出去了,等他退出,屋里就只剩下叶思睿一个。叶思睿打量着墙上的装潢,几幅斗方是历代的顺天府府尹手书的。叶思睿饶有趣味地把落款的名字一一读出来,这些府尹大都是后来平步青云,入阁或是封疆之辈,只有少数几个名字比较耳生。而且这些府尹几乎全都出身名门,勋爵世家。
他自顾自看了一会,崔彤已经回来了,“下官这就引您去提审犯人。”
李昌瑞倒是好说话,估计是见他没有就走水的事情找麻烦,可是那件事找麻烦也轮不到他的。叶思睿抚平了袍子,随他去了。崔彤带他去了刑房的一间提审大堂,堂下是种种刑具。那两个是卖身万家的下人,伺候的少爷死了,他俩就是被官府打死,算作殉主,万家也没什么说的。
崔彤已经吩咐好,叶思睿袍子一掀在主位上坐好,他就站立旁侧朗声道:“带万家下人!”
衙役们押着一老一小父子两人上堂。他两个都穿着囚衣,蓬头垢面,气味熏人。叶思睿连连用手扇着气,皱着眉问崔彤:“不是说他两个没有什么罪过吗?穿上囚衣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人磋磨成这个样子?”
崔彤目不旁视,“大人是没见过刑房大牢关的犯人,凡是进了大牢,一律换上囚衣,提审必用刑。他们这还算好的呢。”
叶思睿自己做知县时,也极少步入大牢,他关押的犯人大多关不过三五日就提审了,然后按律判刑,该流放的流放,该斩首的斩首,该关押的关押。至于那些活着的人后来如何了,他从未关心过。这似乎也不值得他的关心。
父子俩押上堂,衙役就要行杀威木奉,叶思睿喝住他们:“不必了,扶他俩起来回话。”两人都跪下谢恩。叶思睿见他们气若游丝,声音微不可查,便令衙役扶他们再走近些。这么走近了,叶思睿便看到老的那个破旧的囚衣上血迹斑斑,小的那个,路都走不稳了。
叶思睿便叫那个老的家人回话。“你是万成朓的下人?”
“小的本是万家庄上的奴仆,奉命陪少爷入京赶考。”
口齿还算清楚,叶思睿怜悯地看着他。“给他俩都搬个凳子,坐下回话吧。”顺天府的人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让犯人坐着受审的老爷,一时面面相觑。还是崔彤吩咐他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搬凳子来!”
那个家人又颤颤巍巍跪下叩谢。
等他坐定,叶思睿才问他:“万成朓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爹娘关系如何?”
“少爷自小与人为善。他是老爷的长子,老爷夫人都爱若至宝,少爷对双亲也十分孝顺,没有人见到不称赞的。”
这家人将万成朓好好夸赞了一番。叶思睿又问:“他与李兴欢从前是否相识?”
“少爷与他原本素昧平生,只是可怜他食不果腹,借与他一同赶考的机会接济他罢了。”家人不敢抬头,恭敬地低头回话:“一路食宿都是少爷安排的,李兴欢和成煜少爷吃穿用度一应相同。”
这与万成煜的说法也相符,叶思睿不过确认一下,因此只是点点头就带过去了,下面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问题:“你们少爷平日给家中写信吗?多久一封?”
第99章 科场舞弊(十七)
因叶思睿前面种种问题做铺垫, 这个问题倒也不那么突兀,那个家人依旧恭恭敬敬地回答:“少爷孝顺双亲,爱护弟妹, 每月至少有一封家信, 只是乡试前说好揭榜后报信,那一月没有家信。”
“那么最后一封信就是乡试之后报喜的?”
家人摇摇头。“并不是, 小的记得清楚,少爷最后一封信是考前写的, 小的那时还劝他别耽误时间, 他叫小的揭榜后再寄出去, 报喜讯应该是官衙派人去的。后来少爷每日不露面,小的也没顾上那封信。”
那就是马庐拿到的那封信。
这番话别有深意,崔彤终于看出不对来, c-h-a了一句,“那封信如今何在?”
“自然是被衙门的老爷带走了。”家人说。他只是低头陈述一个事实,话中既无怨怼,也无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