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这样露骨,不单赵士、张焘听出了个中滋味,作陪的王贵、牛皋都笑了。
“万一虏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举动。”赵士也不喝酒了,望着岳飞笑道,“这说法真是妙。自然,我等是绝不会允许虏人破坏南北和议的。”
“我看出来了,”张焘抚着岳飞的背,小声道,“鹏举这不是祭扫陵寝去了,这是观衅呀!”
“万万不敢。”岳飞垂头道,“和议得来不易,岂能不善加珍惜。”
“你呀,”张焘笑道,“朝中还是有明白人的。”
张焘说完,起身道:“今天,两位开府对坐,可惜不能对饮。他r.ì,等鹏举完了他的誓言,能够开酒戒的时候,我做东,再请两位开府痛痛快快地喝一回。来,大家同饮此杯!”
第196章 终章 燕云(26)
这只由士卒、工匠、役夫组成的庞大队伍,由鄂州出发,迤逦北行。途中,岳飞陪赵士褭张焘两人谈天说地,甚是悠闲。但出岳家军守卫的邓州界入汝州界后,原本轻松的气氛便一扫而空。最先行动的是壕寨队伍。这壕寨队伍是隶属于宣抚司的一只专司工程测量的队伍,领头的是一名王姓壕寨官,极其j.īng_干。因为预料到诸陵会有严重的损害,所以赵士褭和张焘曾分别找来王壕寨j_iao谈,了解过他的一些经历,知道此人不只监修过鄂州驻军的营盘建设、水利维护等,还在战时随军出征过。问他随军出征干的事情,王壕寨只是简短回答,无非是造一些攻城的器具。于是赵、张二人便不再细问了。
进入原敌境之后,这名壕寨官便不见踪影了。
这天,张焘实在憋不住问岳飞,“岳少保,此时离开诸陵尚远,怎么每r.ì见到工匠队伍诸人,都是神色匆忙?”
“原来是这件事,”岳飞笑了,如实道,“祖宗定制,天下舆地图十年一修正。河南诸地隔于王化何止十年!所以我命他们沿途勘察修订舆图,以备不时之需。尤其是涉及河川道路的地方,务必特别留神。”
舆图在当时属于机密文件,借阅受到严格限制。岳飞强调道路之属,不同于为了统治州郡目的而绘制的郡县图,自然是别有怀抱。
张焘也笑道:“此番机会难得,这舆图是该好好修一修,万一到时候找不到道路,失期便大大的不妙了。少保若是方便,不知能否也让焘一睹图册?”
“这有何难,我这就让王壕寨把图拿过来。”
王壕寨拿过来的是一张纸质的京西路舆地图。京西路包括了洛yá-ng到襄yá-ng十六州的广大土地。王壕寨解释道:“本来该拿正在绘制的图给两位相公观看的,不过我们的图折算的比例大,反而不便于看全貌,所以就拿了这张大图。”原来当时已经有比例尺的概念。
王壕寨一讲起地图,便全沉浸了进去,“不是我夸口,这大图是沈梦溪所绘,他的天下郡县图,已经臻于完美。”沈梦溪就是沈括,这里是以号相称,“但是,真按图索骥,布置兵力,这图还是太粗疏。譬如,道路标明了,但标示的不全,而且也没有标示能够通行几人;河流山川的方位过去了这些年,尤其是杜留守掘开黄河之后,黄河改道影响了许多条河的流向,也得重新绘制。我们现在忙的就是这件事,沿途的道路都要探查明白。”
岳飞笑道:“所以最近咱们走得有些慢,还请钦使不要怪罪。”
张焘又怎么会怪罪岳飞,他在心里感叹岳飞手下真正的强将无弱兵,连名不见经传的胥吏都术业有专攻。“诸陵暌违十年有余,也不在乎这区区月余了。走慢一些不怕,好好干,画得详细再详细一些才是正理!”
张焘这样想,有些人却不这样想。
这只队伍越深入河南地,岳飞便越小心谨慎。马不卸鞍,人不解甲,尽管秋风渐起,身披铠甲的将士们难免挥汗如雨,却仍然不敢稍有怠懈。李宝和张子盖经常率二百铁骑作为前锋,沿途侦察。每晚歇息,岳飞也要派牛皋和徐庆部署人马周遭巡逻。
这天,是岳飞亲自带队巡视营盘。等走到吴拱所在营盘的时候,却走不下去了。吴拱正在体罚一名士卒。大庭广众之下,吴拱亲自抽了那倒霉蛋二十鞭子,依然余怒未歇,骂道:“今天不许他吃饭,饿他一天,看他还敢不敢再犯。”
岳飞其实并不主张动辄处罚士卒,尤其是吴拱一军,更有其特殊之处。但吴拱盛怒之下,执掌刑罚,他虽然是一军之首,却也不便在不明情由的情况下公然干涉。于是只带领亲兵默默旁观。
等到吴拱部属散尽,岳飞才招手叫过来吴拱。“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
吴拱这些r.ì子真是满腹委屈。也是好面子的人,岳飞却一直没派他任务。踏白(侦查)没份,巡营也没份。张子盖去踏白也就罢了,连刚隶属鄂州一军的李宝也担此重任,自己生生被比了下去。也确实被比了下去,就扎营而言,这些吴家子弟兵,都要比别人慢上半拍。吴拱眼里含着泪水,说道:“这个兵连帐篷都搭不好,我生气就打了他一顿。”
“原来是这个原因。”岳飞笑了,“这是气哭了?快把泪水擦了去。”
吴拱挺着脖子,心酸道:“不是气哭了,是恨他不争气。”此子比起乃父来,还真是意外的驯良,“也恨我自己辜负了相公的教导。”
岳飞暗道,我的教导也就罢了,怕是在懊悔辜负了吴相公的期望。
“既然说到我的教导,吴右武,你可还记得我第一天对你说过的话吗?”岳飞严肃道。
“是的,不敢或忘。相公说对士卒要结以深恩,不可轻易鞭笞辱骂。”
这又是一宗鄂司与其他大军不同之处。当时,诸屯驻大军大多都是收编的盗贼、游手之流,讲求军纪不过是棍木奉打骂,若是一放松官军立即就比流寇还要不如。吴玠一军军法占了一个凶字,所以吴拱听是听了,却从没有往心里去过。这时,吴拱困惑道,“但不鞭笞,那些人又如何听从命令?”
“自然是耐心教导,谁又是生来会武艺、有胆量的?还不是一点点练出来的?那些刚上战场的新兵,只要能拿得稳枪,口中有唾液可咽,已经是勇敢了。至于出入敌阵略无惧色的,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干才。”
吴拱眨眨眼睛,默不作声。吴家临大敌是有专门的督战队伍,但凡有一人违令回顾,督战队便是手起刀落,逼的人人向前。自己的爹可绝不会体谅新兵上战场时的恐惧之情,所以吴家军是既怕金军,又怕宣抚使。岳飞相形之下未免过于婆婆妈妈了。
岳飞真是把吴拱当作子侄看待,心知他不服,又耐心开导道:“即如吴右武的麾下,你只埋怨他们扎营缓慢,可曾把他们扎下的营盘与张宣赞(张子盖)比较过吗?”
吴拱军事经验不足,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是的,比较过,张宣赞扎营速度快,但不如我一军规整。可是我想,现在距离前敌尚远,本也不必事事周到。而且刚才我抽打的那人,确实是军中出了名的木头疙瘩。哎,若非他力气大、人又老实,也不会被挑入我军。”
岳飞摇头笑道:“这正是你这一军的好处。你爹没跟你说过,你这一军的由来吗?”
说到这件事,吴拱脸臊得通红:“说过。我这一军并非是由当初参加过和尚原、仙人关的士卒组成的,而是立足汉中之后招募的农家子弟,武艺还在其次,务必人要憨厚。”
至于吴玠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吴拱实在不好意思提起。原来吴玠看出儿子老实,让他带军那些有军功在身的宿将老卒势必轻视于他,所以特地招募了一只新军。这只新军一反建炎以来的募军之道,唯重士卒品质,就是为了儿子便于驾驭。
“这就是了。”岳飞拉着吴拱的手,让他摸着自己掌心中厚厚的茧子,笑道,“我也是种地的出身,深知农家子弟的辛苦。他们幼时没有机会读书,不认得字,也没学过武艺,初入军中,未免木讷。然而却肯吃苦下死力气,教他们一定之规,他们便会谨守照做。是以初时这军反应较慢,但r.ì久天长,必为军中主力,原非张宣赞的轻锐游手可比。譬如扎营一事,这些人定是记住了你父教导,时刻以临大敌而自律。他们忍着饥渴,将营盘扎得牢固,你该奖励才是。而张宣赞一军,觉得不会出事,便偷减了一些程序。这是他们懂得变通的地方,但却也可能因此吃大亏。所以,你千万不可妄自菲薄,只着眼于一时,而辜负了你爹和我的厚望。”
吴拱听出来了,岳飞并未嫌弃自己统军的本事,反而把张子盖比作游手,希望自己r.ì后能成为中流砥柱,取代张宪前军的地位。同时,也解释了父亲不把百战j.īng_兵j_iao给自己带的原因。一直以来,这都是吴拱的一块心病,自觉不能讨父亲欢心,所以越发得自卑。现在看来,这非但不是父亲鄙夷他的能力,反而是一片望子成龙的殷殷之心。数年的心结一旦解开,吴拱又险些落下热泪,想起岳飞讨厌人前落泪,方勉力忍住。
“拱绝不会辜负宣抚相公的期望。我想,明r.ì与张宣赞一起踏白,还请宣抚相公成全。”
岳飞望着吴拱得泪目,又好笑又为难,实在不想再给吴拱擦泪水了。他忍住笑坚决摇头道:“不行。”怕吴拱再哭,立即解释道:“你的部众没有武艺出众的。踏白重在一个踏字,来敌少则速战,多则速退,张宣赞手下颇有几个好手,你的手下吗,马骑得好武艺又j.īng_熟的,怕不出十人。你这一军目前结阵可以一战,踏白还不行。这就是用人要用人的长处的意思。”
吴拱又受到一次打击,愣了片刻,问道:“那么泼李三又凭什么能踏白?”
李宝算是军中新贵,一来就颇受岳飞重用,也激起了不少人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