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终章 燕云(34)
十二月,风霜苦寒,延续了三月之久的河南地武装巡视终于结束了。在呼啸的寒风之中,岳飞率背嵬亲军取道东京-周口一线渡淮,护送皇叔和张侍郎临安赴命。路经庐州城,吕祉带领全体僚属,出城相迎。
吕祉早盼着与岳飞一晤,三月间书信殷勤不说,在岳飞一部渡淮进入自己防区之后,就特意派岳云等人前去接应。这时皇叔亲到,礼节更为隆重,撒土净街香车开道,着实的张扬。庐州城里无论官吏百姓,都知道这是宣示大宋重新回到河南地的洒扫使回程了。
一场说不上欢乐的宴请之后--毕竟要谈到诸陵惨状--皇叔、张焘、岳飞和几个重要僚属,随即被吕祉延请进入小厅。厅内温暖如ch.un,不但大毛的外衣穿不住,就是旅途上的常服也嫌热了。加以里间又布置得极其雅致,四白落地的墙上挂着的字画不提。单几案上摆放着的东西就不凡:左边一只铜色斑斓的商鼎,形状古朴;旁边则是一副打到半开的卷轴,一眼望过去乃是大行皇帝当年极爱的青绿山水。
岳飞尚在不明所以,张焘已经领悟了吕祉的用意。这是当时文人所谓的雅会。讲究的是脱略行迹,借一个诸如古董、书画之类的题目,不计身份无所不谈。“安老,好兴致,”张焘笑着揽住吕祉的手臂,又指着那案上器物道:“皇叔、鹏举,我看咱们都先更衣,再来鉴赏安老的好玩意,如何?”
其实吕祉这样一番布置,在诸陵被毁臣子哀痛销骨之时,不能说是十分合适。但一则吕祉对北宋诸帝或有景仰之心却绝无忠爱之义;二则彼此如果要深入谈某些事情却又碍于官方身份,换成是朋友则不一样了;三则看出皇叔和张焘早不耐军中风霜,想要换换花样了。所以才做出这样一番布置。
“我这东西只怕入不了皇叔和侍郎的法眼。”吕祉笑着拱手,让亲兵带几位贵客去小间更衣。
可苦了岳飞,其他几人的便服都有胥吏随身带着,是极华丽的丝绸。岳飞则除了常服之外,粗衣麻服而已,换了衣服以后仿佛是皇叔的下人。好在他气度闲适,正正经经坐下品茶,颇有山野隐士之风。
吕祉深深看一眼岳飞。三月征程,其他人都大有风霜之色,唯独岳飞目光凌厉,脸如刀削斧刻过,反而更见j.īng_神,不由叹了一声,“少保真是天赋异禀。不要说旁人,就是那些大将都嫌军中约束。少保倒是恰恰相反,不在军中反觉得浑身不自在。”
岳飞放下茶碗笑了笑:“我在安老这里很自在。安老尽管和皇叔、侍郎讲古,我洗耳恭听。”
张焘听得大笑,知道岳飞遇到这种场合还是拘束。
吕祉笑着亲手捧着鼎放到岳飞手中,让他鉴赏,口里则道:“赵开府和子公兄才是行家,家学渊源,我是不敢比的。我这件新收的到底如何,还得请两兄鉴定。”
岳飞忙把鼎j_iao给张焘。他原对这些不感兴趣,主要还是收藏太耗j.īng_力和金钱,所以他手下那些幕僚素r.ì也不议论这些。他摸了许久也不清门道,自觉还不如种地来得痛快。
张焘早就难耐,接鼎逊谢道:“不敢当,我不过是先父在r.ì,曾经随着走南闯北,看过一些罢了。开府才是见过内库珍品的高人,何敢班门弄斧。这一道,非得看得多了,才不会错。又或者如易安居士(李清照)一般,天资既高又用毕生j.īng_力仔细揣摩,方能有成。似我这样的r_ou_眼凡胎,只能说个皮毛。”
“子公兄千万不要客气。你是金石的行家,那副青绿山水是要请开府品鉴的。”
皇叔正缓缓打开那副山水卷轴,仔细观赏。听了问道:“哦,原来是收的!不知安老从哪里收的?我看这笔法这山水形态,很像是当年画院流出来的佳作。”
“真的?看来我眼力还是有几分的。”吕祉踱到皇叔身后,道,“还能是哪里来的,不过是从榷场买卖罢了。”
“哦!”几人同时叹了一声,“这么快,榷场中就j_iao易上这些东西了?”
吕祉压低了声音道:“我这里的榷场是第一个开的!所以何止这些!东西简直应有尽有!有些,做臣子的不忍看也不忍言。”
不忍看也不忍言的自然是北宋宫廷珍宝或者是地宫明器,吕祉轻松就把话题引到了和议之后的宋金态势上。“我已经上报了朝廷,等候处置。开府、子公、少保,你们以为目今局势如此,该如何措置才好?”
吕祉的提问有意问得相当宽泛,以免三人碍于身份不便详谈。皇叔和张焘两人也的确更喜欢泛泛之言,“整饬部伍谍报四出”等等,算是不会出错的老成之见。唯有适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岳飞,这时抖擞j.īng_神,给出了极中肯的见解。
“安老,开府、侍郎和我就在月余前,与兀术会于河南。这件事你也知道了,现在不妨说得再透彻些。兀术对于大造战船一事,绝无隐瞒之意,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竟是颇有得色。降将徐文陪在他的身边,不时耳语j_iao谈,亲密不同于他人。就连孔彦舟,虽然刚吃了个败仗,神态也是坦然自若,全无被责骂后的怒意。我这两天,把这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反复思考,也得出了几点见解,想想颇为心惊。”
吕祉本就最重视岳飞的意见,做了个有请的手势。皇叔与张焘也都放下了手中的古玩。
岳飞面色持重,缓缓道:“淮河以南水网密布,金人的骑兵在这个区域难以发挥大的作用,又有长江天堑阻隔,所以历次南征才徒劳无功。侥天之幸,我等有舟楫之利,足以立国。兀术是见于此,想以水军与我争高下。我虽不才,剿灭洞庭贼寇之时,也曾大造船只,训练水军,所以知道欲练水军非先有人,才能成事。安老,你可知横江水军的招募标准?”
吕祉麾下水军完全继承自刘光世。他一心向前,水军规模仍旧,并不曾对水军特加整顿,但基本的支出还是清楚,“共分三等,能水能船的为第一等,粮饷堪比效用;能水不能船的为第二等;能船不能水的为第三等。”
能船指的是可以船上作战,能水指的是可以水中作战。边说边想之间,已然抓住了岳飞的重点,“少保的意思,金人没有能船兼能水之人,所以是办不好水军的?”
“安老说的是或不是,”岳飞苦笑一声,“全在兀术一念之间了。我看,兀术是打算取巧,完全依靠投降的汉人,办这只大军了!”
吕祉虽则深沉,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岳飞的设想已经偏离了原本的历史轨道。金人一直以来都对汉人深怀戒心,所以后人总结其难以成事的原因,以为正在于此。现在,一旦兀术重用汉将,且是在水战这一领域加以重用,恰如忽必烈借用刘整之力攻克襄yá-ng。未来如何,倒不好预料了。
“如果不是存了这样的念头,兀术绝不会怀柔徐文和孔彦舟。可惜,我原本想用连环计,策反孔彦舟归宋的,但十几天过去了,孔彦舟不曾有一点反应,估计此贼已经下定了决心。有徐、孔二人,兀术编练水军就轻松多了。然而越是这样,他和挞懒之间的冲突便越会剧烈。我估计,金国大变已经是迫在眉睫,这个年怕都不能过踏实了!”
岳飞直接给出了金国政变的估计时间,同时有意把自己按兵河南对兀术造成的震动遮盖过去。他低下头,呷了一口浓茶,又继续道:“一旦金朝没有了制衡兀术之人,再度南侵,只怕不会超过一年。就算打个折扣,两年之内,必是重启战端。”
岳飞话音落地,一片沉默。这个判断堪称条分缕析,清晰明了,但难得是如何让官家采信。吕祉自问,上奏陈述的话,怕是除了引得龙颜大怒之外,也没有别的效果了。
“毕竟没有实据,”张焘轻敲桌案,摇头道,“覆命是不能这样率直上奏的。”
“原也不必说得这么深。圣明不欺,自能洞察千里。”吕祉淡淡一笑,“不如张侍郎在官家面前,婉言劝谏进兵河南。”
“这自是于国有大利的见识,只是朝中烦言颇多,虚内守外岂是祖宗家法。”皇叔十分为难地说道。至于朝中烦言是谁说的,在座之人都甚是清楚,所以皇叔有意省略。然而河南心腹之地,竟然成了“外”,他这个凤子龙孙,实在不能不羞愧难当。
左右为难,四位朝廷大员对坐愁苦。
吕祉实在不想扫了客人们的兴致,做出恍然的样子,用欢快的语调提起了一件事。“对了,说起造船,张相公与李相公也在造船,据说到明年就可以造成上千条的船了。”
“安老说的是哪两位相公?”岳飞诧异道。
“还能有谁,不外张德远(张浚)与李伯纪(李纲)。”
“哦,两位相公是在临安造的船吗?”
“正是。”
历史上,张浚确实在明州造了千条战船,并主张j_iao付韩世忠组成舰队。不过这个建议没有被秦桧接受。
吕祉笑道:“二公为了造船,各抒己见,竟然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德远公来信向我诉苦,我不得不略做安慰。其实,二公说得都有道理,若是肯兼听对方的意见,就恰好弥补了各自的短处。”
李纲也常与岳飞有书信往来,想来也有书信到了岳飞处,详述此事。只是因为岳飞按兵在外,暂时没有接到罢了。岳飞不禁好奇道:“到底是如何争执的?”
说起来也简单,不外是为了船的形制,诸如平底尖底,三百料还是五百料,进而吵到了防海还是防江,谁来统领。两位前宰执,反正闲的无聊,有的是时间进行研究,研究得累了,便以抨击对方为乐。争吵的不亦乐乎,临安留守的r.ì子倒也不难打发。不过,张浚曾经因为建炎年间让民间造平底船出海而大受嘲讽,被说成是木奉槌,缺心眼之类。所以他对这个问题特别敏感,难免向心爱的僚属大发牢S_āo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