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榷场之中,正乱哄哄地。数百名士卒正忙于搬运夏粮、绸缎等货物。虽然不时有海风送爽,毕竟天气炎热,士卒们都打起了赤膊,嘴里嘿嘿有声地吆喝着,两手握住装粮食的麻袋,双脚和腰部共同发力,便把百十斤的麻袋扛上了肩膀,大步流星地从门口走了出去。
这些j.īng_赤着上身的汉子中间却极不协调地站立着三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模样的男子。这几人中,有的哭丧着脸,有的低头不语,只有一个头领模样的高瘦中年男子,望着一名身穿皂衣的大汉,低声下气地道:“李三太尉,你也可怜可怜我们。”
被称作李三太尉的大汉正是李宝。他斜了一眼男子,快活地笑道:“李二爷,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得好好谢谢你们。多亏了你们这些苏杭行商,不远千里地贩卖粮食和布匹给金人,才能叫俺们捞到这么一大票出息。那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的,得来全不废功夫。”李宝说着,真叉手行了一礼。
李二爷脸都白了,颤着声音说道:“三太尉,我们是做得不对,我们认打认罚,只是我们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三太尉,您千万高抬贵手。”
“哦,那你们哪里做得不对?”李宝大声喝问。
“我们,我们不该给金人卖粮、卖布。”李二爷垂头丧气地答道。
原来,这几人都是被金人厚利引诱来的苏杭商人。自议和之后,完颜奔睹主持山东一带防务,这人非常j.īng_明,看出来宋人贪图小利,所以在海州高价收买粮食、丝绸,其获利较平常要高出一倍之多。开始,这些宋人还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只敢少量贩卖;后来与奔睹打过几次j_iao道之后,发现金人比自己人还守信誉,这些宋人的胆子就大了。商人逐利,也不管榷场禁令,只是一心赚钱。这李二爷是苏杭行商的头目,打定主意赶着宋金开战之前,要做一笔大买卖,运了五十万石米、十万匹丝绸过来。这些本钱合计四十八万贯,预计能够赚上二十四万贯。这些货是李二爷跟百余小户一道筹措出来的,本来是打算到了就要结账抽身的。结果,因为奔睹觉得海州不安全,要转运胶州,一来二去就耽搁下来了。十r.ì前,奔睹率兵驰援淮yá-ng军(同时带走了一部分军资),就更没人搭理这些倒霉的宋商了。结果,奔睹前脚刚走,李宝和成闵就跟着到了,率兵偷袭海州,平白捞了一笔。
李宝笑道:“对呀,二爷,你们的粮食和布匹都是卖给金人的,所以就只好请二爷跟金人要债去了。据我所知,兀术就在开封府待着呢。四太子一定乐于接见你们这样的好样的。”
“李三太尉,”二爷带着哭腔跪下了,“小的们既然已经知错了,这批货断不敢再要回来,只求三太尉赏给小的们一个七折的本钱,也好让小的们有个j_iao代。从今以后,小的们愿意给三太尉做牛做马。”说完,二爷将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没叩几下,便血流满面了。其余几人也有样学样,呼天抢地。
李宝带着嘲弄的神气欣赏了盏茶时分,方才伸个懒腰道:“哎呀,怎么搞得,你们干嘛对我行此大礼呀?快起来吧。”
行商们被李宝戏耍地够了,并不敢相信,李宝会这样轻易放过自己,只跪直了身体。
李宝沉思问道:“我还你们七折本钱就够了吗?”
“是的。剩下的我们几个砸锅卖铁,典当房产,勉强能够补上亏空。”
“哦,看来你们几个还是很有些家底的。”
“真的是倾家d_àng产了。”李二爷又想哭。
李宝笑了:“不是我不体谅你们,只是我们也恰好需要这些军资。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份借据,你们凭着这借据可以找韩相公要钱。只是一件事情,我只给我拿得这部分军资的七折,金人带走的,你们找金人去要。那笔来。”
亲兵当即飞跑出去找了笔墨纸砚来。
李宝其实不会写字,他看着那白纸,高高兴兴地提笔画了个大元宝上去,已经占了一半了。李二爷一直不敢作声,这时忍不住问道:“三太尉,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的花押呀。我呢已经算过了,还欠你二十万贯。等我再画二十只小乌龟出来。”
“这……这样的借据,谁会认呢?”
李宝掩面道:“说的也是,韩相公大概是不会认的。要不,你去找我的旧帅岳宣抚吧。岳宣抚正带兵在河南,见完岳宣抚,你就好去找兀术了。”
李宝掸掸衣裳上的尘土,大笑而出。
这些行商能做大宗的走私生意,身份都很不简单。在家乡,必然是鱼r_ou_乡里的一霸;在外场,则需要勾结沙帮,帮助运输。沙帮本是往来宋金间的海上走私团伙,有船上千条。他们在宋在金都有合法身份作为掩护,但实际是金人扶植的亲己势力。沙帮和义军们多有冲突。李宝一来就询问过李二等人沙帮的行踪,这几人却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实情。李宝当时也哈哈一笑,懒得详细审讯,但心里却打定主意,各位既然这么热爱大金,从此就安心做大金的狗好了。
榷场之外数里之遥,就是停泊战舰的港口。李宝本应去找成闵商量军情。可是,天气太好了。蔚蓝的天空上,飘动着几朵白云,凉爽的海风带来了大海的咸涩味道。不远的沙滩上,有几个懒洋洋趴着晒太yá-ng的水手。浅湾处,几十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们站在水中,快活地吹着口哨,互相往j.īng_赤的身上泼水,还不时地发出阵阵欢笑。另外一些人则在练习浮水的技能,双脚拍打着水面发出噗噗地声音,水花四面飞溅。
李宝嗷地叫了一声,甩开亲兵,飞奔到岸边,衣服也不脱,噗通一声跳进了海里。
成闵恰好看见了李宝投水的姿势,像海豚一样的敏捷,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成闵立即联想到不久之前,李宝因为不愿留在淮东一军而截发大哭的情景,不禁感叹地笑道:“年轻人,适应得真快。”
旁边亲兵询问道:“是否叫李太尉上岸?”
成闵摇摇头,就坐在沙滩上静候。
已经年届知天命之年的成闵,足以为李宝的父亲。因为x_ing格温和,加之熟悉海州地理,被韩世忠派来和李宝搭档。他们的任务本来只是夺取海州,什么北上胶东之类的说辞,不过是糊弄张浚的大话。现在,因为海州战事结束得特别顺利,加之又夺获了大批辎重,可以作为船队的补给。韩世忠有些动心,觉得再乘船北上或许能多捞一些,特意征求他们的意见。这也算是“知兵”大将的一个良好习惯,临事要听手下的。成闵秉持韩帅的教导,自然也要先问问李宝,毕竟李宝掌握着一半j.īng_悍的水手。
成闵想着想着,靠着树荫打起了瞌睡,直到一声呼唤将他惊醒。
“成太尉,请恕末将无礼。”
睁开眼,成闵见李宝已经重新换好了衣服,正窘迫地站着赔罪。
“三郎,玩痛快了?是我不想让你拘束,所以没让他们喊你。”
李宝点头又摇头:“痛快了,就是害得成太尉久等。”
成闵拍拍沙滩,示意李宝坐下。
两个人相对而坐,成闵一点没有架子,问道:“府库榷场都处理完了?”
“是的。能搬走的都搬走,搬不走的留给了当地百姓。那些毒蛇(宋商)任他们自生自灭了。”李宝皱眉道:“可惜没能扫d_àng沙帮。”
成闵拍了拍李宝肩膀:“或许还有机会。”
李宝极聪明的人,立即抓住了主旨:“是不是韩相公下了新命?”
成闵含笑回道:“三郎,韩相公问我们,愿不愿意继续北上?如果愿意的话,打算开进到哪里?”
李宝毫不客气地回道:“原本我们没有多余的补给,现在干了一票大买卖,当然要北上。起码也得回我老家转一圈吧。”
李宝的老家在乘氏(菏泽),处在山东腹地,这句话是说笑了。不过李宝开完玩笑,就很认真地在沙滩上画起了航路图。
“我们现在在海州,从海州出发,沿着近海北上,就可以到达胶西。胶西一带,海岛很多,一向有沙帮海盗盘踞其中。比如胶州湾入口处的陈家岛,陈家岛西南一百二十里的唐岛,都是天然避风的岛屿。我们先扫d_àng胶州湾,再沿着山东半岛走一圈,什么文登、蓬莱都劫掠一趟,等走完了这一圈,没什么事情可干了。咱们就走老航线,登陆高丽,从此借道,直接c-h-ā金人的老巢,这叫直捣黄龙。”
“不要胡闹。”成闵笑骂了一句。
其实李宝估计的很准确,当时的北方航线基本靠季风。算r.ì子,船队正好可以借助东南风扫d_àng完山东,之后西北风起就得回航了,或者在山东半岛登陆。然而登陆作战需要看淮东主力的进展情况,成闵一是没那么大的野心,二是兵力单薄实力不济。至于登陆高丽的戏言,则几乎可以看成李宝的反语。确实,这条航线在五六十年前相当繁荣,高丽人酷嗜中国的绫绢、瓷器,贸易往来直接带动了山东的繁荣,培养了大批水手。但是自金勃兴,高丽早已称臣,想让高丽国王发兵相助,与其说是李宝要成就恢复大业,毋宁说是对事情没有规划表示的戏谑。
“是,成太尉英明。咱们先扫d_àng山东,其余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成闵点点头:“暂且如此上报好了。三郎,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启航?”
“宜早不宜迟,只在三r.ì之内。”
“好。”
“希望兀术顺便把通州猫着的徐文派出来。海上相遇,俺也让老徐尝尝,什么叫宋人不满千,满千不可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