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禄甚至流出了热泪,十七岁的青年依旧对自己在应天府外的溃逃耿耿于怀,自责于一时地怯懦。
聚在厅中的将领大约有三四十人之多,转眼之间便跪了满地。兀术微微仰头,掩饰住内心的不安。这些人中不包括曾经与他生死同命的韩常。韩常借故军情紧急,拒绝参加这次大会。
“韩常,”兀术长叹一声,平静地说道:“韩常说岳飞一军在攻尉氏,他没法过来。诸君若是也有急务需要处理,就请现在离开,我不会阻拦。诸君若是愿意留下,还请与自家同心协力。”
兀术的话在众人之间引起一阵S_āo动。
女真连败,人皆有异心,韩常已经是半公开地脱离了兀术。此时四太子当众挑明,反将这些人逼到了死角。若是走了,便是恩断义绝;若是留下,就要义无反顾地卖命。
心中有鬼的,接到过岳飞劝降信的,脸上都不禁浮现出愧色。
孔彦舟接到岳飞五封书信,邀他反正。他回了一封,虽然是婉言谢绝,但在信中留了活口。此时,他怕兀术怀疑,率先道:“眼下还有什么大事比会师征讨岳飞等人重要!四太子,请您发令,纵然是刀山火海,自家也不会眨一下眼。”
兀术报以一笑。
“孔四,没想到是你先表这个忠心。”
孔彦舟心中一寒,垂头不语。
兀术缓缓道:“孔四说得没错,大金到了危急关头。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不这么想,他们以为,大金幅员辽阔,在河南打几回败仗没关系,还有河北、山东、山西,还有关外龙兴之地。尤其现在,河北、山西尽皆受到叛贼的攻击,我们应该首先挥兵平叛。至于另外那些人的想法,我没法说也不愿说。”兀术说到这里,以严厉的目光环顾众将,“可是,他们没想过,军队要靠士气维持。若是不打一场胜仗,连败之后,谁知道会不会再败!何况此次连战,不只是岳飞,竟然连吕祉、韩世忠……”
兀术想到奔睹,忽然哽咽,无法继续。众人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哽咽之声此起彼伏。
兀术用手擦拭了一下眼角,方才勉强道:“今天,孤开诚布公。你们之前的作为,孤一概不再追究。孤就想请诸君,再与我奋战一场。我们摆布堂堂正正的大阵,和宋军一决雌雄!”
兀术高昂的动员,并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热烈响应。赛里迟疑道:“四太子,咱们是要守东京吗?”
更多的人则在怀疑,兀术是公报私仇,他的准女婿在郾城之战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赛里,你抬头看着我。”
赛里不敢不服从,仰头注视兀术。
“赛里,你还记得富平吗?大金的勇士岂能守城!野战,必须野战!”兀术也知道,守城胜算大。然而他是为了鼓舞士气,又焉能示弱。
“四太子,”赛里苦笑道,“富平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赛里!”兀术面容扭曲,大怒道。
“四太子,你不要气急。”赛里说道,“我愿为前驱,你说在哪里战,我便去哪里战。只是,我斗胆请四太子坐镇东京,吾等与宋军决战即可。”
兀术摇摇头,事到如今他必须身先士卒。“赛里,你为孤着想,孤心领了。但孤必亲自率兵,在朱仙镇摆下大阵,教训岳飞、吕祉!”
赛里暗叹,的确是富平的翻版,大军对决约期一战,只是怎么想也是宋金强弱互异。此时的兀术,大概已经被失败打击的心智失常,与当初的张浚不分上下。赛里想了想,还是劝谏道:
“四太子,既然有心教训宋军,就应该早做打算。现在宋人援军已至,又何必再逞血气之勇?”
通过岳飞有意透露的情报,金军高层已经知道,殿前司的大军不r.ì到达。赛里是以有此一说。
“赛里,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兀术哈哈大笑,“你真把我当作了南朝那些笨蛋了吗?我等的就是赵构小儿殿前司的人马。”
“恕我等驽钝,愿闻其详。”
“殿前司的人马,就是一个花架子,看着漂亮叫起来光鲜。可这些小子,哪里见过血!我早已看出来了,殿前司是三只宋军之中最弱的,如果岳飞是虎,吕祉是狼,姓杨的比那咯咯叫的母j-i好不了多少。咱们在决战之前,先把姓杨的打个丢盔弃甲,鼓舞士气。然后再和岳飞、吕祉决一死战,必能大胜。赵构小儿若是知道他那苦心经营的大军,一战便全军覆没,不得生生气死。快哉,快哉呀……”
兀术的大笑声震屋宇。其实,他有更深的意思,希望借由全歼殿前司,震慑赵构,同时加深赵构对吕祉、岳飞的猜忌。诸军皆胜,独殿前司败北,诸宣抚使之心不可测矣。
但即使兀术仅说了一半的计划,也已获得了诸将的认同,厅内欢声雷动。
“尔等快去整军。新到的宋军现在柘城,这次出击要避开太康的吕祉一军,从睢县c-h-ā入,趁着天黑速战速决。尔等都给我小心点。”
“谨遵四太子将令。”
……
第二r.ì,黄昏,太康县王集乡。
“应祥,吕宣抚许你当先锋了?”周冲笑嘻嘻地一边在河边刷马,一边跟岳云闲话。一桶水倒下去,大黑马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本就油光水滑的皮毛在夕yá-ng照耀下,染上了一抹金色,越发地漂亮。“你要生擒了兀术,可就能当上节度使了,真羡慕死人了。”周冲说着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嗨,我说你小子眼皮咋就这么浅,我至于就为了当个节度使卖命吗?”岳云不屑地耸耸肩,踱到周冲的马前,端详了片刻,“我说,你的马瘦了啊,这一阵子没好好养。”
“有吗?俺咋没看出来?”周冲打了一下马屁股,“是有点瘦,可是结实了。哎,应祥你别打岔,刚才你说你不想当节度使,那你想干嘛?”
“恢复失地。”岳云说出了标准答案。
“嗨,瞧你,恢复失地谁不知道呀。咱俩谁跟谁,你忍心跟俺装吗?收复失地之后呢,你还想干啥?”
“小周,你太x_ing急了,收复失地说说容易,真干起来怎么也得花费五六年呀。”岳云眨眨眼睛,笑道:“当然如果快的话……趁着年轻,我想到处去逛逛。大理、黑鞑、泰西,好玩的地方太多了!啊,好想现在就去。”
“哈哈,就知道你是个野小子。你爹岳宣抚那么忠厚的长者,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儿子。”
“嗨,什么话!难道我跟他不像?”
“不像!”
“像!”
“不像!”
大黑马大概是觉得这两个人太无聊了,又仰头打了个响鼻。
“不跟你玩了,刷完马赶快回去睡觉吧,明天就要进兵了。”岳云伸过右手,拍拍周冲肩膀,“明儿我把节度使让给你。”
“切,”周冲做个鬼脸。
这是决战之前的一夜,年轻的背嵬骑兵们,都睡得很不安稳。他们虽然已经从戎多年,有些还是娃娃的时候就加入了鄂州的童子军。但毕竟是即将迎接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仗,怀着必胜决心的骑兵们,不免憧憬起光明的未来。
就在三更时分,一阵剧烈的鼓声忽然响起。从震惊中醒来的骑兵们,用最快的速度装备完毕。这是鄂州的惯例,战时入睡只脱甲胄,不脱绵衣。
就在下级士兵猜测击鼓用意的时候,中军帐内,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敌情有变。”岳云肃容道:“一刻钟前,我听到了宿鸟惊飞。这定是兀术大军经过的征兆。”
“斥候,我们的斥候尚未报告。”负责踏白的统领官说道。
“是的,”岳云依旧沉静而自信:“这说明兀术的攻击目标不是我军。兀术故意避开了我军的哨探范围。”
“兀术学j.īng_了!”周冲感叹道。
“那么岳机宜的意思是?”另外一名统领问道。
“出兵。”岳云说的毅然决然。
“既然不是攻击我军,出兵要先请示刘太尉(刘锜)吧?”
“机不可失。我看夜鸟乃是从东南方向飞来,临近的唯有杞县境内杨殿帅大军,兀术定是趁今夜月光灿烂奔袭殿前司。我等焉能坐视不顾!然则刘太尉处,我自会派人禀报,请刘太尉会同出军。”
“岳机宜!军中之法……”
岳云摆摆手,厉声道:“你们不要再劝。军中之法我自然晓得,此战之后,若是刘太尉追究,擅自出战之责。我甘领责罚,与尔等无关。”
“杀虏人了!”周冲带头叫道。
……
就在太康县境之外,岳云的一千余骑兵果然看到了兀术白底黑字的大旗。
岳云望向兀术的旗帜,从鞍桥上取下双锤枪,高举起右手,“跟自家冲呀。”
呼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冲呀!”,以及远处的阵阵林涛。
在更远的太康县城、淮宁城、应天府城,以致郾城、颖昌,熟睡的宋军都被雄壮的鼓声惊醒了。
“传令,整队。”的号令此起彼伏。
大反攻终于开始了。
在这一刻,兀术和整个大金的命运已经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