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松也道:“我家大哥,最近也是废寝忘食地钻研此道,不知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袁溉哈哈大笑:“你们先不要上赶着求我,我可有言在先。让我教可以,但我只教术数,举业之类的腐儒之事,一概不要指望于我。就连当初我考进士,也不过是游戏人间而已,旁人能考上我自然也能考上,却不是为了做那不得自由的什么官。”
吕祉暗道,您老是不能做官,一心想着改朝换代的,若是做了赵宋的官,受了赵宋的恩,岂非德行太亏!
不过袁溉这一盆冷水浇下,薛徽言和朱松却不能不慎重考虑了。反而是岳飞直接道:“小女愿任先生教导,不胜感激之至。”
“岳相公真是一个爽快的人!妙呀!”袁溉仰天大笑。
同时却还有一人也大笑道:“都说岳飞国而忘家,我看也不过是个整天为儿女谋的!”发笑之人正是替薛徽言抬肩舆的长大汉子。
岳飞迎上那汉子挑衅的目光,并不发怒,反而周身劲力内敛,虎目神光湛然:“怜惜子女又如何不能国而忘家了?又如何不是大丈夫。还请壮士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要回国了
第190章 终章 燕云(20)
这汉子身材高大,生就一张黑黝黝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行动间透着粗豪之气,天生一副赳赳武夫的样貌。吕祉却格外注意到,此人一部连鬓络腮的大胡子,极其仔细得修剪过,长短恰到好处,兼有抵御北地风霜之功效,却又不至于因常年奔波而累赘到生虱子的地步。这是一个j.īng_细人,吕祉默默想着,j.īng_细人行粗鲁之事,一定是有所求,于是难免好奇更甚,端详着这所谓的轿夫的脸,头脑内搜索起可能的名人姓名了。
“你这赤佬,好生无礼!既知道面前之人是谁,还敢大声叫嚷,来……”朱松的人字还没有出口,忽然感受到一道威严的目光注视在他的后颈上,心中一寒,生生住了口。回过头,正对上岳飞的示意。说也奇怪,岳飞平r.ì那张厚道而淳朴的圆脸,此时既机敏又透着一种大将的杀气,只让人想起了“虎威”二字。没有人敢惹这只老虎发怒。
“乔年,让他说下去。”岳飞沉静地道。
那汉子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是给自己大气,方慨然道:“就我所知,南朝的大将都喜欢在立功之人的名单中,夹带自己亲属的姓名,就连韩世忠都不能幸免。然而又有人说,岳相公却不是这样的,非但不会在立功之人的名单中夹带亲属,反而还扣押自己儿子的战功不报。我信以为真,所以多方打听,特意来长亭拜会岳相公。然而见了之后,我才知道传言是不可信的。素号清廉正直的诸位相公,聚集在一起却连和议之事都不敢议论,唯知道汲汲于功名富贵,还有子女的读书上,更甚者,是给个女娃子请老师!呵呵,好笑呀好笑。”
岳飞等他笑完,不慌不忙地弹了下衣裳,叫道:“岳云,这位壮士适才既然提到了你,你且站过来。”
岳云见到父亲形容,便知道是动了真气,哪里还敢不依,规规矩矩地站到父亲身边,目不斜视盯住那汉子。
“大哥功绩如何,我又是否徇私舞弊,上有昭昭天r.ì,下有诸贤口舌,是非不必我去说。”岳飞缓缓站起身,白皙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冷笑,“然而,你来自北地,与我同吃过太行风霜,但想来带兵不多,所以今天我不怪你,反而要给你讲明白道理。”
那汉子闻言略略抬起浓眉,显是对岳飞三言两语便窥破其身世感到吃惊。
岳飞却不理会他,自顾自道:“带兵越多便越难,是以昔年韩信有云,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汉高祖为之惊叹不已。我也是近年越发觉得,若没有几个得力的助手参谋赞画,很难挥兵十万,一举北上。你不要以为,这些得力的助手定是武将,其实不然,”岳飞横了大汉一眼,见其面带不屑,又慢条斯理地接了下去,“大军的粮食筹措、补给安排,甚至衣物发放,都非得j.īng_通算学的人来主持谋划,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反之,若只知逞一腔血气之勇,不明彼己,则纵有小胜难免大败。飞既以身许国,昼夜常思报效,舒君王宵旰之忧,只恨飞少时穷困未曾多读些书,每每行军打仗有所遗漏,未能保万全之胜。于是,平居常告诫子女,要读书志学,纵然是飞的子女,也不可依仗父亲的势力,非得练好自己的本事不成。所幸小女颇有几分聪颖,又酷爱数术,若得名师指教,r.ì后或有成就,为军中回易,能为国家有所贡献,也不枉我今r.ì一番用心。至于其余诸子,则待稍长大之时,我便让他们步大哥的后尘。届时父子一道上阵杀敌,岂不痛快!怜子亦是大丈夫,不知壮士可同意岳飞之见吗!”
岳飞问的是那大汉,薛徽言和朱松的脸上先挂不住了。两人才知道,岳飞竟有如此的志向,真称得上以身许国的仁人志士,说一句圣人也不为过。扪心自问,两人适才却只斤斤计较于袁溉但教兵法与数术之道,生怕耽误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将来恐无法顺利出仕做官,境界不免过于地渺小。朱松尤其懊悔,当时该搬出只学兵法数术,便不能为往圣继绝学的理由来。再一转念,数术不论,兵法便不是往圣的绝学吗?正如袁溉所说,当今官家治下的盛世,科举制艺除了培养些只知道趋炎附势赞同和议的小人出来,实在和往圣之道沾不上边,或许有一两个凤毛麟角之辈,不曾被迷住眼睛,但那学问却全是从科举之外来的。难道自己的孩儿便忍心看着他为博一个功名,在考场上胡乱邹几句颂圣吗?还舔颜自诩乃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思来想去,不由地越发迷茫起来。
薛徽言却比朱松见机快,见那大汉呆立着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于是提起中气呵斥道:“兀那汉子,岳相公在问你话,你还不赶快回答。本官念在今r.ì你尚能在路上加以援手替我那害了急病轿夫的情面上,或许尚能求岳相公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你这不敬官长的罪过。”几句话撇清了和大汉的关系,薛徽言轻快地叹了一声。
那大汉却依旧目不斜视,对薛徽言的言语恍若未闻,似在决断一件很是为难的事情。
岳飞却不容他再犹豫,断喝道:“还不快快报上姓名!你与太行山的梁小哥是何关系!从实一一道来。”
这句话一出,大汉不由一怔,抬头正对上岳飞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后,大汉不再犹豫,立即单膝跪地唱了个大喏,“兴仁府李宝拜见诸位相公。还请诸位相公恕李宝适才张狂无礼。”
“兴仁府李宝?”岳飞犹豫地念了一遍,“兴仁府……”
“对喽!俺是京东西路兴仁府人,也算是岳相公的小同乡了。”兴仁府在山东和岳飞的出生地汤y-in差得有些远,李宝眨眨眼睛,又补充道,“俺和岳相公都是黄河边上出生的,不算小同乡也算大同乡了。”这情态十分地泼皮,岳飞被他逗得笑了,“我想起来了,梁小哥说你是个有名的泼皮。”
“嘿,”被揭穿老底的李宝发出尴尬的一笑,“岳相公,老提梁小哥做什么,俺跟他这太行一丈青可没有太大的关系,俺们是各干各的。泼皮李三是朋友们送俺的诨号而已,他这梁小哥却把俺这诨号到处宣扬,有辱众位相公视听。”
众人都被李宝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弄得啼笑皆非,岳云骂了一句,“哥哥兴仁府人,都和我爹攀上同乡了,还说不是泼皮!”
吕祉却知道,这位李宝是历史上大大有名的一员虎将,原本是绍兴九年才南下归宋,不愿赴韩世忠军中效力,却主动来归岳飞,至鄂州充当马军。但李宝当时不受岳飞重用,于是暗中结识四十余人,准备私渡长江北上。此事被发觉后,岳飞将这些人关押了十余天,方加以审问,李宝自承其罪,请求岳飞释放其他人等,自己愿一死抵命。岳飞以为李宝是名勇士,遂命其重返故土,组织抗金义军。绍兴十年北伐战中,李宝连战连捷。待岳飞班师后,李宝受金将攻击,不得不再次率众南归,抵达楚州后被韩世忠收留。但他依旧想追随岳飞,于是截发恸哭,要求重新回归岳家军。岳飞回覆,同为国家杀敌,何分彼此,他才留到了韩世忠军中。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直到完颜亮南侵,李宝才重新扬帆出海,将金军的战船堵截在唐岛,一场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南宋能够生存,实赖李宝之功。
“恭喜岳兄又得一员虎将。”吕祉上前一步,示意李宝起身,又责备道,“像你这样来投靠的,也真是少见。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抗金义军怎么的,尽扯着嗓门嚷嚷,还故意说出些气人的话。嘿,换个心胸狭窄的,怕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呢!”
李宝低下头,笑道:“吕相公说得是。不过,俺在北边的时候,就听见过岳相公的威名。那一丈情成天界宣扬,说岳相公是鄂州及时雨,有求必应。俺心里头着实有些不服,觉得那小白脸,呸呸,梁小哥是夸大其词。因此上这回归宋,特意来看望岳相公。”
“哼,我说按你这泼皮归宋的路线,应该,”本来想说韩相公,岳飞却觉得不合适,生生改道,“既然见了我,等朝廷受官,你该归谁便归谁吧。”
李宝闻言扑腾又跪下了,“既见了岳相公,宝又焉能再归旁的什么人!”
岳飞却摇摇头,笑道:“既然归宋,自然要听朝廷指挥。你若愿意随我,便安静等待朝廷划拨。不过,我问你话的时候,你为何一动不动,非等德老说破你的行踪,你才跪地参拜。由此可见,什么及时雨,都是你编出来的谎话。”
左一个及时雨右一个及时雨,吕祉听得有些魔怔,难不成《水浒》里面那位孝义黑三郎原来姓岳?
李宝却激动地连连摇头:“俺那会儿是在想,岳相公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俺的底细。这本领比俺强上了一百倍,哎,世上怎么有这么厉害的人?一时想得入神,所以没有听见相公最后的问话。对了,岳相公到底是如何看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