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摆手,示意张俊先听他把话讲完。“张宣抚先不要慌张,我还有话要说。然而我刚刚算的这些人也还不够。张宣抚不要忘记,酒宴之后,你曾与田太尉独自对饮。若说谁下毒最容易得手,我看,就非张宣抚莫属了。张宣抚于田太尉有上司之义,又有家人之情,若说下毒,田太尉绝不会防备的。张宣抚你看,这一双茶杯尚在我的手里。”
吕祉说着,袖中拿出一对白瓷杯,在张俊眼前一晃而过,又收入袖中。
张俊恼羞成怒,去抢茶杯。吕祉闪身避开。两人彻底不顾体统,在张都督小厅之内动起了手脚。
吕祉边躲闪边道:“根据十五所供,昨晚,宣抚一反常态,不饮酒而饮茶。那团茶饮用时有细沫,本身又有杂质,若是在茶中下毒,可谓难以察觉。今天早晨,张宣抚又赶在我到来之前,命人洗扫布置,将茶水倒掉。这样一来便连物证也一并地销毁了。张宣抚手段实在是高明。下官佩服佩服。”
“住口,姓吕的,你这是在诬蔑朝廷命官,某与田太尉亲如父子,为何要加害于他?不怕某参你一本吗?”张俊总也抓不住吕祉,气得脸色通红步履虚浮,大口喘息不已,“到时候你锒铛入狱,可没人给你送饭喂水。”
“张宣抚尽管参我,我正要以风闻参张宣抚越权营私,打算以莫须有之事C_ào菅人命,行报复之实,将吴宣抚、岳宣抚、韩宣抚与下官一同入罪,希图害死众人以独掌天下兵权。张宣抚害死田太尉,恐怕正是为此。”
吕祉顺着张俊的思路,将一干宣抚使全拉入了嫌疑之地,再把这结果反扣回张俊身上。在他口中,张俊成了十足十恶不赦的罪人。张俊如何肯咽下这口气,大叫一声,扑向吕祉。吕祉不想与张俊发生肢体冲突,脚步一滑躲了过去。张俊一下扑空,倒在了地上,呵呵有声。
吕祉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人莫非要死了吗?
第152章 五年平金(83)
张俊倒在地上,先还叫嚷了一声,随之手脚轻微抽搐,却不再发出声音。吕祉离张俊最近,却不肯上前探看,只是向坐上的张大都督道一声:“张相公明鉴,下官适才并未与张宣抚有半分接触。张宣抚倒地,想是突发急病的缘故。”
张浚已经从座上走了下来,急道:“安老,这时候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赶快救人要紧。”
“事关下官清誉,岂是虚礼?相公适才也见到了,张宣抚是如何要以意欲二字定人罪名的。下官不敢不有防人之心。”吕祉的口气也是很不客气。张俊若是挺不过去就此死了,倒是皆大欢喜。
张浚无奈叹气道:“我看得明白,安老的确未曾碰过张宣抚分毫。”
“张相公是愿意为下官作证了?”
“赶快救人。”张俊重复了一遍命令,“再耽搁时间,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吕祉这回无从推脱,叫胥吏立即传王仲明过来诊治。口中却道:“王点检适才险些丧命,也不知现在还能否行医。”
张浚气道:“王仲明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过来诊治。哎,安老,朝堂之上,恩怨难免,为大臣者需得有度量才是。”
这话从张浚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滑稽,论起气量最狭,怕是没人敢在张都督面前抢第一的。
吕祉微笑一下,并不反驳,仔细观察躺倒在地的张俊。
张俊此时手脚已经停止抽动,呼吸虽然粗重,但是并无急促的迹象,显然x_ing命无虞。吕祉略为失望,这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退后一步,也不搬动张俊,袖手旁观。张浚虽然急得跺脚,却也不敢翻动张铁脸,怕再出意外。幸好王仲明所在距离不远,等不多时,两人便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
王仲明当真是医者仁心,不计较宿怨,先跪在地上,托住张俊的头,将其小心翻了个身。但见张俊口角歪斜,一道亮晶晶的口水垂在下颌上,眼睛微微眨动,已经恢复了知觉。王仲明立即道:“张宣抚能够说话吗?”
张俊无力地眨了下眼睛。
“能够举手吗?”
依旧是无力眨眼。
王仲明当即道:“张宣抚这是小中风之症。不过宣抚不用担心,等我那徒弟把药箱背来,下官就可替宣抚用银针通脉。”
“好端端地怎么会中风呢?”张浚见张铁脸不是中毒,且x_ing命无碍,总算是放下一颗心。
“这就不好说了。大概时气所感,或者急怒攻心,都会诱发中风之症。所幸者,张宣抚的症状并不是最重的,下官尽力救治下,当可好转。”
吕祉听到急怒攻心四字,赶忙看一眼张俊。张俊虽然口不能言,但那目光甚是寒冷。吕祉就知道,张俊是又把这次中风的账算在了自己头上。他苦笑道:“王点检,不要说些大话,若是好转不了,仔细有人找你的麻烦。”
王仲明一凛,不再说话。
正在此时,琴娘把药箱子送过来了。琴娘经过吕祉身边之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吕祉,却不说话。吕祉浓眉微皱,暗道王仲明到底又把琴娘牵扯上了,真是乱上加乱。
王仲明也是有不得已之处。他要施针的话,其他弟子却都没有琴娘j.īng_通经络,可以帮上大忙。王仲明接过琴娘的药箱,先拈出一颗红色的丹药,让琴娘研磨成粉,兌在水里给张俊吞服。他自己则取出银针消毒。
果然,张俊一见琴娘,眼神都乱了。用力之下,头部竟然恢复了知觉,遂摇头不已。
“这是治病的良药,张宣抚不可不吃。”吕祉冷冷道。
吕祉这样一说,张俊挣扎地越发厉害了。琴娘不得已,捏着张俊鼻子,硬灌了下去。这丹药是王仲明的不传之秘,果然有奇效。一剂下去,张俊的涎水不再流了,舌头也可以转动了。张俊发出几个模糊的字音,不知是谩骂还是感谢。
这时,王仲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拿住张俊手腕,找着手少yá-ng经一路扎了下去。琴娘则帮着王仲明定x_u_e,两人配合密切,不一时几条大经脉俱已扎完。张俊的右半边肢体虽然依旧僵硬,但已经可以做轻微运动,左半边肢体则已经无碍。
吕祉见张俊不但x_ing命保住了,还很有可能痊愈。轻叹一声,心中郁闷,信步走出了小厅。
等出了厅门,这才发现,韩、岳诸人又已经等在门外了。再一细瞧,王德竟然也远远地站在树荫之下。
吕祉拱手道:“诸位宣抚相公,都聚在这里是做什么?”
岳飞上前一步,小心道:“听闻张宣抚略有不适,前来问候。”
这三人打从来到庐州城,经历的事情尽都是前所未闻的,算是大开了眼界。
吕祉大声道:“张宣抚无碍。诸位相公,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嫌疑之地吗?还不快快回去。”他这话倒不是说给岳飞听,而是教训王德的。
王德远远地站着,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呆立不动。
吴玠却不干了:“安老,我看你刚才是话里有话呀!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打算构陷自家们?”吴玠早在庆幸,亏得自己亲来,否则到哪里去瞧这连本大戏?但他也是眼里不揉沙子,听吕祉语气不善,竟猜到了部分实情。
岳飞是最老实的,吕祉可以虚应一番。但吴玠既是张浚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又是在川陕作威作福的一方大员,特殊的双重身份让他不敢分毫怠慢。“吴宣抚话说得太重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构陷国家重臣?嫌疑之地倒是难免了,案子是发生在淮西宣抚司内,只要一天不水落石出,这里,”吕祉直指脚下踏足的土地,“就一直是嫌疑之地。”
吕祉说到此处,正瞥见王德袍袖一闪,快步离开了。他心中难免五味杂陈,想跟王德问个究竟,但又清楚现在这个形势绝非合适的时机。
吴玠倒没有注意王德,将站在吕祉面前的岳飞往后拉了拉,自己凑到吕祉耳朵旁边,“里面这么热闹,想必田太尉之死是有结论了?”
“这个,”吕祉沉吟片刻,不知该如何透露。
“安老,有消息可不能漏了洒家。”韩世忠也挤上前问道。
岳飞反站到了外圈。
吴玠笑道:“安老如果不方便说就不要说了,你不说,自家们也猜到了八分。你看,岳五就自有主见,半点也不关心田太尉是因何而死。”
岳飞垂头道:“吴宣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现在的结论怕还不是最后的定论,所以……”
岳飞住口不说了。吕祉猜岳飞是顾虑到张俊曾经是其上级。
吕祉心内暗道,这几位还真是人j.īng_。既然如此,说或不说的意义也不大了。他朝三人再一拱手道:“我先告个罪,诸位相公请回吧。”
吕祉抽身回到厅内,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随即,响起了张俊的声音。
“王点检,某的这只右手臂怎么还无法用力呢?连个汤匙都拿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以张俊的官位而论,态度算是非常和蔼了。
王仲明答道:“张宣抚,恕我直言,宣抚现在肢体可以活动,已经是万幸之事了。宣抚暂时应以安神为主,不要想得太多。”
“这是自然。王神医妙手回ch.un,某感激不尽。但某这右手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常?怕是还得劳驾王神医在某胳膊上再扎几遭才行。王神医他r.ì医好自家之时,某必有重谢,断不食言。”张俊又看向肃立在王仲明身旁的琴娘,这个方向恰巧朝向大门,正瞥见了吕祉进来,于是道,“安老把王神医和这位神医的女弟子借某几天吧,感荷感荷。”
吕祉还是头一次见张俊这样和颜悦色,暗道这人还真是个泼皮,两个时辰前还在大打出手,这会儿就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竟然委屈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