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卨早在旁边急的冒汗。赵鼎的作为在他看来就是地道的“首鼠两端”。但碍于礼仪,不能当面反驳,只能补充道:“如今朝廷一月的收入也不过六百万贯,尚且入不敷出,吕祉一下要走三十万贯,是二十分之一的收入,却要几年才积累的出这笔闲钱。”
李光不以为然地大声道:“若是和议达成,沿边开设榷场,几个三十万贯一年也攒够了。万俟中丞这么斤斤计较,感是苦r.ì子过多了不成?”
李光向来粗豪,说话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直接指责万俟卨。万俟卨不禁面红耳赤,为自己辩解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果然是苦r.ì子过多了。”
两人就在君前斗起口来了。其实,吕祉李光两人也曾吵得不可开j_iao,一个被鄙视为纸上谈兵,另一个则被指为没有远略,但李光颇有雅量,并不真正介意,到了必要的时候还是以大局为重。
赵构微笑阻止道:“卿等都有道理,朕看,不如打个折扣给吕卿发下去吧,卿等以为多少合适?五折如何?”赵构实在不愿意眼看和议在即,可以削减军费,却又多出这笔开销。他那行宫一应陈设都还不曾置办呢。贵为天子,一天都不曾享乐过,当这个高高在上的官家,还有什么意趣?又不免想起了自己后宫人数稀少,这时刘宫人已经失宠,那些庸脂俗粉一个也不能讨他欢心,非得广纳嫔妃才成。想到这里,心下凄然。
李光口快,却不曾领会官家的意思,随口接道:“陛下这是把赤子分出了亲儿子与干儿子了。若是干儿子,打个三折也使得。”
万俟卨见李光出了这个纰漏,立即终止争论,转而责备道:“为人臣子的,岂能在陛下面前如此说话?”
赵构迅速瞥了万俟卨一眼,却不做表态。
万俟卨感受到了官家目光中的暖意,j.īng_神一振,奏道:“臣看,十万贯足够了。谁不知道,各大宣抚司的利钱乃是大宗的收入,不比朝廷的赋税少许多。吕祉不罚也就罢了,这些归正人是他招揽的,总得他多出一些钱安置才是。”
官家不自觉地用指甲在吕祉的奏札上轻轻划了一道,若有所思地笑道:“这事明天再议吧。”
官家这样说,三人便赶忙行退殿礼。赵构却止住万俟卨道:“万俟卿家暂留一刻。”
留身独对,即使对万俟卨这样的近臣而言也是特别的恩典,不禁让他喜出望外。但赵鼎与李光临别时的目光又令他冷静下来,产生了一丝懊悔,自己太过急于表现,忘了这是官场大忌,这回算是彻底得罪了赵鼎一派,r.ì后怕是得一不做二不休了。偏生官家也并不言语,只是低头想心思,万俟卨更加着急,不知官家是何心意。
“官家留臣独对,可是有事垂询?臣当尽愚忠以答。”万俟卨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构这才一副意识到还有臣子留对的模样,笑道:“朕刚才想着卿的建议想出了神。的确有些事情,非卿不能回答。就拿刚才卿提的吧,说是重建可以让淮西宣抚司自行出钱解决。朕想过了,若是不给钱,恐怕就得依岳飞例放权了。若是钱、权都不给,恐怕要出乱子。那些归正人不是好相与的。”
官家并未说明依岳飞例的具体内容,似乎是有意考究万俟卨。万俟卨心念电转,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问,只好拼命搜索记忆深处在荆湖宣抚司的为官经历。
“何况,既说定了不因此赏吕祉,但关师古这些人可是不能不赏的,朕看,这些人也只能留在淮西宣抚司。这样一来,按吕祉的奏札,不要说朝廷没有任何表示,就是钱粮给的少了,都难免会产生怨望。”赵构皱着眉头又补充道。
万俟卨恍然:“陛下可是想依岳飞例,许吕祉自行选任淮西一地的地方官员?”
赵构满意地扫了万俟卨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卿身为御史台之长,纠查官员是应有之义。”这其实是问吕祉为人如何,会不会贪恋权柄,赵构害怕一旦放权,朝廷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但既是这个意思,官家却又并不明说,只是以言语暗示。这天子当的,也是够小心谨慎了。
万俟卨立即领悟了官家的忧心,不免心内紧张地措辞了一番。不过官家等着回话,却也不容他细想:“权Cào之于上,予取予夺全是人主的意思。但有些人自恃官高,颇有藐视朝廷之心。”说到这里,有意顿了一顿,“臣本不该说同僚的不是,但既为御史,有不能不言的地方,只做陛下的孤臣罢了。”
赵构对万俟卨这番表态还是满意的,笑道:“卿尽管说。”
万俟卨抗声道:“臣有风闻言事之职。吕安老固然j.īng_明强干,但即以此回之事而言,臣听说他与关师古早有联络,想助关师古归宋也是人之常情。他若据实禀告,朝廷原也不至于不允的。却偏搞出个金人犯境,王德率军出击的故事来,这就是为臣不忠了,有欺君之嫌。幸亏没有酿成大祸,金人不曾追究,否则,吕安老坏事若此,万株何赎?”
“卿是让朕罢免吕祉吗?”赵构斜了万俟卨一眼,君臣都有意忽略了吕祉曾经为关师古一事屡次上奏。“他这事办得的确是违背了祖宗家法。但朕罢免了吕祉,谁去接替他的位子?万俟卿家,你去了能让那些骄兵悍将俯首帖耳吗?”
万俟卨见官家颇有不悦的意思,不禁出了冷汗。“臣不敢。臣的意思,即使授予大权,也非得有所禁制才行。最好能敲打一下,叫他知道尊重朝廷。譬如唐太宗,恩威并施才是英主的风范。”
官家沉吟道:“唐太宗扫平战乱可比汤武,治理天下清明有若成康,固然是个贤君主。可惜天x_ing浮夸又好虚名,非是有至诚天x_ing之人。譬如朕对吕祉,看重的就是他敢任事又能任事,是以用人不疑。万俟卿家,你明白了吗?”好一番君臣相得,连李世民都要自愧不如的堂堂言论。
万俟卨岂有不明白的道理,立即道:“臣对陛下也是赤胆忠心所以才不避嫌疑,敢于言大臣的不足。”
赵构笑道:“所以牵制之语不用再提了,吕祉手下的刘子羽是个晓事的。”赵构以为吕祉与刘子羽面和心不和的消息,其实是来自张去为。这也是刘子羽遵照吕祉意思找的门路,“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官家也累了,想着早点回宫“休息”,但又不愿意放过这个查探臣子隐私的机会。
眼见奏对要结束了,却还有许多“肺腑之言”不曾向官家诉说,万俟卨心下一横,又道:“臣还听说一桩奇事,传言吕安老这样的君子,未去淮西之前,也曾跟两个官伎有染。”
赵构双眸不禁一亮:“哦,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卿且细说端详。”
…………
官家有句话评论得很是j.īng_当,吕祉对自己的职事确实是尽心竭力。在点查过人数之后,才知道关师古一军号称万人,其实战兵不过六千,其余四千都是辅兵或者辎重火头,全军倒裹挟了万余老小。这个所谓老小固然有士兵的妻子之类,但也有不少是大军临起发前抢、劫的良家女。吕祉当然不能追究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心头却依旧沉甸甸的,感到必须好好整治一番军纪。
整治的方法有两种。
一是保证粮饷供应,这样抢掠的事情自然会少。这个说起来好办,可当时朝廷并未降下旨意,随军转运司拒绝增拨粮米。吕祉只能从现有的仓储中调配。标准也是煞费苦心,既不能比淮西的原从诸军高,也不能太少达不到温饱的标准。最后,按照战兵r.ì给米三升给钱六百文、辅兵r.ì给钱三百文的标准发放粮饷。这个钱数其实不够一家开销的,吕祉便将家属组织起来做杂役等工作,如盖房修渠之类,只要肯做一r.ì便有二十文可以领,这才总算是不至于忍饥挨饿。
二是教育这些归正人,要为国尽忠。打仗是为了什么,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为了恢复失地驱逐金虏。一屋一瓦一针一线当思是百姓膏血。这也算是吕祉当年从戚继光的韬略学来的。奇的是,这个年代岳家军中也有类似的歌谣传唱。这就容易办了,吕祉索x_ing让胡闳休将歌谣改头换面一番,规定全军每饭前必念必背,唱的声音大的,记得全的有赏。
三是强压各级将领严肃军纪,甚或借人头一用。不过这条有些难度,需要进行人事调整。关师古刚回来一月余,不宜Cào之过急,只能循序渐进。
这样做起来后,眼看天气已到秋凉的时节,吕祉遂亲自带宣抚司一众幕僚巡视营寨,查看是否有军兵赤露流离。不过因为要慰问军人眷属的缘故,吴氏一定也要跟着。吕祉劝了几句,吴氏便笑着道:“既与相公结发,便要耐得劳苦,何况当初李(娃)姐姐也不是这么娇贵的。”吕祉不忍扫了娇妻的兴致,只好同意了,亲为她披上一件连帽的大红披风,又松松地系上一根石绿带子,掩饰那已经显出来的小腹。两人方才一先一后地出了门。幕僚等以刘子羽为首,以及关师古早已恭候了。
一行自然是先去关师古一军。
关师古一军的营盘与淮西老营隔了一段距离,以免在归属不明的情况下发生冲突。淮西多山地,这营盘也是建在依山傍水的地方。众人踏着新修的青石板路,望见一带红墙后,鳞次栉比的房屋井井有条,心情都相当愉快。
刘子羽笑道:“咱们这营盘的房屋竟然都覆盖了砖瓦,只这一点就要把张家军、韩家军比下去了。”
吕祉笑着阻止:“不要说这种欺凌友军的话。”责备中透出淡淡的自豪。
吴氏是大家出身,不明白这些人何以如此自得,却又不好意思询问,只拿清澈的双眸看定吕祉,虽然不明所以,目光中却满是仰慕。
吕祉解释道:“若只盖个C_ào房,不过花四贯铜钱,然而C_ào房容易损坏,尤其是淮南多雨。加了这个砖瓦屋顶,虽说要多花费一半的铜钱,住起来却舒服多了。这钱花的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