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自《四库全书·忠肃集》(明·卢象升撰)
第174章 终章 燕云(4)
“袁道洁的学问是极好的,这个自然不必细说,单他受到沿边三个宣抚司的礼遇就可见一斑。他在此处的行为于旁人看来,是趋炎附势也罢,是另有所图也罢,各做评价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各有志也是勉强不得的。”吕祉这几句算是顺着张宪的x_ing子,对其峻拒袁溉并没有直接指责。其实,吕祉早发现,张宪出身富贵,在这一干武将之中,颇有崖岸自高之态,除了岳飞之外对其余人并不太看得起。这也就难怪历史上张宪会被王贵嫉妒了。
张宪漫应了一声,好歹算是认可了。“或许这老先生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要我说,岳少保有一宗最大的好处,就是礼贤下士。”吕祉及时把话题扯到了岳飞身上,“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投到岳少保麾下,岳少保都能量才而用。譬如,鄂司中的某位老先生--这人的姓名我就不提了,左右你也知道--他因为j-ian贪被贬斥到鄂司,岳少保也并未歧视,反而看重他的捷才,任用他处理军中公务;又譬如,某位将官,原是个打死人的泼皮,岳少保不也爱其勇武收留下来了吗,只是戒他今后不得擅自C_ào菅人命。所以,”
张宪是个聪明人,经吕祉一点哪里还不明白,笑着截断道:“吕相公又拿岳相公做筏子说事,承情承情。哎,我就按吕相公说的,学岳相公看人重大节好了。”
吕祉的意思还不只于此,张宪肯结j_iao袁溉是一个目的,另外一方面的意义更为重大。“那我就着这个话题再多说两句吧。”吕祉呷了一口热酒,续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从来贵在一个诚字上。若是你诚心待人好,就是那人对你有成见,却也能被你感动了。若是你待人好是为了有所求,纵使你掩藏得再深,最终也免不了被发现,那时候反为不美。所以圣人讲究正心诚意。”
这是暗指张俊了。张俊眼下对张宪的确极尽拉拢之能事,但到底是诚还是不诚,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张俊的亲信不过是杨沂中、赵密、田师中、张宗颜、张子盖这几个人。现在,杨沂中、赵密都在殿前司任职,田师中已死,张宗颜缠绵病榻不能视事,张子盖与张宪互换,张俊军中势力大弱,才不得不倚重于张宪。
“说的是。”张宪击掌,呼应吕祉道,“我最怕的就是无功受禄,摊上了总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不舒坦,就是这个原因。”也是对张俊的拉拢非常警醒。
“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分野。”吕祉笑道,“只是那些小人,不会反躬自省,反而会责怪君子不接受他们的好意。这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张宪不屑地嗤了一声:“还能怎么办?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些y-in谋诡计自然败了。”
吕祉苦笑,张宪这是以自己的前军为一块铁板。可惜,历史上前军就出了王俊这样的败类。“若世上都是君子还好,要是小人对上小人,岂非不得了?”
张宪这才觉出吕祉是认真的。自己的前军之中当然不可能都是君子,平r.ì里几个人的行迹就颇为不堪,但碍于他是一军之主,不得不收敛罢了。然而现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张俊,于是剑眉一挑,问道,“若是吕相公,该如何处置?”
“察其言观其行,防患于未然。”
这句话张宪再熟悉不过了。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各地都是官匪一体,今天降明天叛成了家常便饭。岳飞虽然是宅心仁厚,但也不得不痛下了几回杀手,刘经、傅庆都在其列。这种事情谈不上对错,只势在必然不得不为。当时,张宪作为岳飞的亲将,为此经常宽慰年轻的岳太尉,有时还不得不陪着一起垂泪。可见人太明道理知荣辱也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自从国势粗安之后,岳飞便力求不再出现类似的杀伐果断了。所以,不论朝廷扔过来什么样的军队,岳飞都尽量以教化感人,对那些后加入的“太尉们”从来没有歧视,反而更热情地加以指点。
“这个,”张宪沉吟着,依旧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是圣人才能做的。”
吕祉见张宪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只好道:“只要秉心为公,是人都可以超凡入圣。”要让张俊找出漏洞,那就不是能够善了的了。建起一只铁军困难重重,败坏一只铁军却是只手之间。
张宪笑道:“也要相机而动。”
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当然更不能提到王俊的名字。正在这时,花园小径上袅袅婷婷走来一人,身后还跟着许多胥吏。
今天,张秾的梳妆打扮尤其j.īng_心,眉如黛画唇若凃朱,看上去似是不施粉黛,实则是化于无形,身上一袭藕合色绣仙鹤的对襟旋袄,既昭示了贵妇的身份,又衬托出她白皙的肤色。
在座的一众客人,她只见过吕祉和岳云,但不妨碍一进花厅,就笑着打招呼。“哎呀,看我,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又道“吕相公安好”,再拉着吴氏的手,连道,“妹妹竟瘦成这个样子了,我看着都心疼,非得好好将养些时r.ì。”
然后轻移莲步到了李娃面前,笑道,“早就听说姐姐的大名,只恨无缘相见。今天见了面,才知道传闻中的巾帼英雄也是不确的。姐姐秉幽洁之姿,仰慕一词实不足以表妹妹的心声。”李娃也笑着回道:“妹妹真真是把我要说的话都抢先说了,姐姐笨嘴拙舌地,事先也不知道妹妹要来,只好借妹妹的花再献妹妹了。”说着,亲亲热热地给张秾剥了一只螃蟹。这两人真就像久别重逢一般。
张宪见到这位不速之客,只觉头疼不已,蹙着眉不作声。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怕被张俊知道了,就怕张俊知道了后生事。这国夫人大驾光临,不知道又安得什么主意。
张秾自然不会因为张宪的冷漠,就轻易放过他。“张太尉,你的那些侍卫也太松懈了些,就这么让我们这许多人轻轻松松地走了进来。”
张宪一本正经地答道:“敢拦阻雍国夫人的,岂非是失心疯了!”
张秾从袄子里抽出绣着梅花的白纱手帕,掩嘴轻笑:“不要这样说。我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宴请宣抚相公和一众贵客,却不肯提前透露半点消息。你说,这人是不是失心疯呢?该不该请个大夫看一看?”
张宪只好假装听不懂,道:“这想必是那人有不得已的难处。”
“哦,那是什么难处呢?你倒告诉我吧。”
这边,张秾和张宪说笑,她带来的那些下人却没有闲着,将食盒一一,放到各人面前。
张宪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吕相公最是廉洁,平素居家极其简朴,就是口腹之欲也只是可有可无。”这既是在讽刺张俊,又间接对张秾的做法表示了不满。
“知道。吕相公风骨高标,初相见的时候,奴家一眼就觉出吕相公与那些俗官不一样。”张秾笑道,“所以食盒里的都是一些寻常吃食罢了。不过是酱瓜齑,韭菜炒j-i蛋之类的罢了。”
说着,亲自替吕祉打开食盒。
正中一盘菜,鲜黄的j-i蛋杂着翠绿的韭菜,格外赏心悦目。
初冬的韭菜堪比黄金,皇室也未必能够吃到,透着勋贵之家的豪气,在张秾嘴里却变成了“寻常”。吕祉见张秾不肯开口,索x_ing自己点出来了:“东坡先生又云,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ch.un盘。没想到今r.ì还能够吃到黄韭,真得多谢国夫人与张宣抚了。承情承情。”
说完,大方地夹了一口,又对吴氏道,“你也多吃一些,这韭菜温补yá-ng气,于你身体也大有好处。”
那边,岳云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将这韭菜炒j-i蛋风卷残云了。
“真不是什么稀罕物。建康今年的地气特别足,府里的后花园中就有一道温泉,常年冒着热气。在温泉旁边养些花C_ào蔬菜,还是很方便的。”张秾落落大方地回道,“况且,贵客盈门,不能献稀世珍宝已经很不成话了,几茎韭菜又算得了什么?对了,我听说妹妹身子不大好,恰好有别人给的十几斤血燕窝,我也一并带来了。请吕相公着人每天用冰糖配着小火熬上一碗,趁热喝了最补气血了。”又对李娃道,“姐姐,我也有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前年,张相公派出海外回易的人才回来了,带回不少南海的珍珠。我着人将大珠十成品相地打造了些首饰,略有残损的就磨成了粉。这粉每晚上拿来敷脸,最是养颜,用到眼睛上还能清凉解毒。我给姐姐留了一斤,今天恰好姐姐来了,就请不嫌简陋收下吧。”
张俊和张秾这么周到,倒显得在座一桌人很不周到了。远来不探望卧病的张俊也就罢了,又自己聚起来乐呵,传出去惹人非议。张俊让张秾出面送礼,一方面是这个用意,另一方面则是告诫张宪,不要为所欲为,就算不去军营张宪干什么自己也都清楚得很。
李娃想了想,笑道:“真是盛情难却。我刚才也说了,这回事出仓促,没有可以给妹妹回礼的东西,想来只好r.ì后在战场上投桃报李了。”
张秾一直谈笑风生,此时不禁一滞。提到战场,张俊欠的情可就太大了。远得不说,单淮西之战,就多少人因他而死。照李娃的暗示,多少礼物也不够偿这个情的。岳飞、吕祉、吴玠、韩世忠这几人,压根就跟张俊不是一路上的。
张宪笑嘻嘻地打量张秾一眼,借机道:“以前的江东宣抚司军是怎么个样子,我也不多说了。这里下个保证,只要有我在,以后的江东宣抚司军肯定能脱胎换骨,在战场上一往无前。”
张宪话音甫落,张秾的目光便转向张宪。目光清澈完全脱去了红尘浮华,既带着沉思、迷惘,还兼有深刻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