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却道:“吕宣抚,我看刘团练是个周到的人,他做人玲珑,自然不会让张宣抚难堪,收到礼物一定是要戴上的。但您却也不必在意。”
吕祉叹了一声:“信叔委实有雅量而无……。”那句英概终究还是被他吞了回去。他见岳云宴会上虽然说话不多,但识人颇有见地,就又转而问道,“岳机宜,你说说看,张宣抚这次为何要让国夫人侍酒?”
岳云并无迟疑,不屑道:“自然是为了标榜自己忠君爱国,甚至连他家里的女人都是忠君爱国的。”
“可他为何要在我面前标榜呢?”
“这个我却猜不出了。末将只是觉得张宣抚自朝觐之后就憋了一股气,想是对宣抚受命指挥诸路人马不满。”
难道张俊在殷勤之外真的掩盖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吕祉在心中默默想到了y-in谋二字,却又不便说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正史上此时张秾尚未封国夫人,小说提前了一下时间点。
第82章 五年平金(12)
卢象升身边已经只剩下五个人,其余的部众在战斗中全被冲散了。他骑在五明骥上透过战马扬起的烟尘努力四顾,这才发现原本列阵的清兵不知何时四散分作了十几队,占据了方圆数里的战场。每一队都结做一个不规则的圆阵,阵中心包围了少则十几多则数百的明军。统治着战场主动权的清军不再向初时那样奋力冲杀,大多数老兵好整以暇地站在包围圈外围,笑嘻嘻地注视着做困兽斗的明军。里层则是些初次上战场的新兵,按照上官的吩咐向圈内明军不停s_h_è 箭。外圈的老兵不时大声喝彩或者骂骂咧咧地叫嚷“这箭法一定是跟师娘学的吧!”。平素野蛮无比的清军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反而呈现出一种j.īng_致的优雅与残忍。
卢象升的血猛地涌上头顶,胸口的刀伤重新崩裂。本已经止住的血顺着中衣缓缓流淌,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又带走了几分。五明骥踯躅前行,篙水河对岸的清兵寥寥无几,所以这只孤军-如果还能被称作“军”的话-并未受到围攻。可他从余光中忽然瞥见了一道疾驰的白影,如闪电一般冲向河对岸。正是他心爱的千里雪。而千里雪的身后,还尾缀着数百追逐的清军铁骑。
“千里雪,千里雪!”卢象升从呢喃到大呼,他顾不得势单力薄,提缰绳准备跳回左岸。
伏在千里雪上的属官杨陆凯听到主官的声音抬起头,还未说话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哽咽道:“老天保佑,军门您安然无恙。趁现在还来得及,您赶快走吧。末将愿为军门断后。”
卢象升揩一下嘴角的血,做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走?可他还能走到哪里去呢?皇帝自高起潜奏报后,以为他怯战避战,有意再分他的兵权,或者干脆将他免职。他不知道果于杀伐的皇帝是否已经产生了有将他下狱的想法,但兵部尚书衔确实已经被夺去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一个王臣就算躲到率土之滨又有何用?堂堂七尺之躯,终不能苟延残喘。卢象升用力拍一下五明骥修长的脖颈,厉声道:“大丈夫为国尽忠,当断头时需断头。”坐下的五明骥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不用鞭策就快速地奔跑起来,踩着河堤腾空而起,趟过了浅水,立即飞奔向千里雪。
此时的千里雪其实已经不能唤做千里雪了,银白的皮毛上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分不清到底是杨陆凯流出的、还是清兵的。杨陆凯负伤也很重,但他看见卢象升还是努力坐正了身子,将马刀横在身前,喊了一声“军门”。
“此地正是我辈断头之所,死得其所幸甚至哉。”卢象升大声鼓励道。残存的几名士兵跟着重复,“当断头时需断头。”卢象升唇边泛起一丝隐约的微笑,纵马向清兵冲去。
他还未冲到清兵近前,忽然飞来了一支流箭。卢象升暗道一声不好,忙挥动手中大刀格挡,可他重伤之后动作比平r.ì慢了许多,眼见得一箭正中五明骥的前腿。骏马哀鸣一声,将卢象升摔落在地。
卢象升恰好砸在了一块大石上,只觉腿上针扎一般,尖锐的钝痛让他大脑瞬间空白,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被清军的骑兵团团围住。
“投降吧。看你长得细皮嫩r_ou_的,投降了大爷保你一条贱命。”一名骑在马上的清兵放肆笑道。
卢象升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怒道:“呸,我大明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将军。”
“你们听,他说自己是个将军呢。站不起来的瘸腿将军!”清兵中间传出一阵哄笑。
卢象升屏住呼吸强忍剧痛,将大刀刀尖朝下c-h-ā在地上,双手握住刀柄,借助没有受伤的右腿快速发力,竟颤抖着重新站了起来。环绕的清兵见他如此悍勇,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这些骄纵惯了的清兵向来看不起明人,短暂震惊之后嘲笑的声音反而更大了,逗弄道:“站起来又能怎样?砍呀,快来砍我们呀!随便你砍中哪一个,哪怕只一刀,爷就饶你一命。”
卢象升没有答话,只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清兵。清兵隐藏在兜鍪之后的脸看不清表情,只一张大嘴不停地嚼着干粮,显是对困兽犹斗的卢象升毫不在意。
卢象升凝神积攒了片刻力气,突然大吼一声,用尽全力抓住大刀刀柄。他左腿使不上劲,只能腰部一挺借以发力,几十斤的大刀脱手飞出,夹带着风声,砰地一声正中那名骑兵的马腿。那清兵全无防备,当即跌落在地。卢象升就势扑坐在清兵身上,死死扼住他的咽喉。清兵的嘶声救命被一双铁手生生遏在喉咙里,不由惊恐地瞪大双眼。
臂膀用力下压牵动了卢象升胸部原有的伤口,献血流得越发欢快。他头脑一阵阵晕眩,手却不曾卸力。想到垂死一击,能多杀死一人算一人,一直不出恶声的卢象升骂道:“混蛋,你再说一遍,是哪个饶哪个的x_ing命?”
其他清兵不想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竟勇悍若斯,不禁慌了神,纷纷咒骂着抽出兵器上前。
兵刃带的风声响起,卢象升只觉后脑一阵剧痛,一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骨头上,砸得他眼前一黑;跟着另外一把骑刀从他面门一晃而过自上而下劈了下来。
卢象升索x_ing闭上双眼,用最后的力气扼住身下人的咽喉。在那个清兵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断气后,骑刀将他掀翻在地。利刃劈出的伤从额头贯穿左颊,翻涌的献血迷住了眼睛,呛进了气管,卢象升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发出黯哑地嘶吼。
“杀了这只南狗。”
耳边隐约传来刀剑声和清军的喊杀声,卢象升费力地挪动身体想躲避刀剑,却像做梦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他用仅存的右眼仰望着高远的蓝天,本该刺眼的yá-ng光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明明在失血心中却充满了解脱的快感,神智也愈发得清明。他的灵魂缓缓脱离了躯体,俯视着篙水河、俯视着在篙水河南岸厮杀的人群,宛如神灵。他开始四处找寻杨陆凯的身影。记忆中杨陆凯冲锋的时候紧跟在自己身后,但自他被摔下五明骥后,杨陆凯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然无幸,但还是怀着十分的希望,盼望杨陆凯能够冲出清军的包围,跟虎大威他们汇合。至少这样还能为国家保留下一个有用的人才。如今,既跟流寇打过仗又跟满清鞑子对过战的人才越来越难寻了。皇上呀皇上,你可知我至死也不曾负你。
就在这时,卢象升看见了那只闪着乌光的箭以及远处执箭的那个人,鹰目而黑面。弓弦响处,长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逆着yá-ng光,向他s_h_è 来。
“军门!”杨陆凯一声大呼,扑到了卢象升的身上。
血从杨陆凯的嘴中汩汩涌出。
卢象升的目光凝结不动,他终于找到了杨陆凯。
------
吕祉从噩梦中惊醒,静夜梆声伴随着江涛声犹似自天际传来,不过三更他已了无睡意。梦中的疼痛犹未散去,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良久方径自起床穿衣。他怕惊醒了同屋的岳云--少年人正是贪睡的年纪,尽量把动作放得极其轻缓。
吕祉穿戴整齐正要下床,房门却被推开了。黯淡天光中,岳云肩上搭了条毛巾,手里端着洗脸盆,正迈步进屋。吕祉又诧异地盯一眼旁边的行军床,才发现原来床上堆起的不过是被子。“岳机宜,你起得倒是早。”
“习惯了。”岳云将准备好的热毛巾递了过来,“我刚才在院子里练武,只听见宣抚一声惨叫,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先过来瞅了一眼。结果就从窗格见到宣抚已经起身了。”
岳云显然是干熟了勤务的活计,东西预备的着实齐全,毛巾热水不说,皂角梳子连修面的小刀都备上了,整整齐齐放在托盘中。吕祉苦笑一下,将热面巾覆在脸上,擦去了梦中流出的冷汗。再大的英雄,重复一遍自己死亡的过程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噩梦中,后清兵一张张狰狞的面孔犹在眼前晃动,为前途蒙上了一层不祥的y-in影。
“宣抚可是做了什么噩梦吗?不是我多嘴,适才那叫声着实凄惨。”
吕祉犹自怔忪于梦中属官的惨死,岳云又问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般缓缓道:“岳机宜,你信梦兆吗?”
“宣抚,梦兆太玄虚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对这样的事一向敬而远之。何况依我的x_ing子,比起梦兆来宁可相信自己的拳头!”少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不过,我知道胡家哥哥会解梦。宣抚这是梦见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吗?等您回去叫他来给解解。”
何止是不祥,简直是索命。吕祉轻叹一声,摇头道:“不用了。我也不信的。”
不用人解,他也知道这梦终究着落在张俊身上,梦中s_h_è 出致命一箭之人竟与张俊容貌绝似。他想起张俊对刘锜的可以拉拢以及对自己的有意奉承,愈发觉得心中烦恶。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