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千古英雄手(48)
字字千钧,腾腾杀气如有实质,从方寸尺牍间四散,郦琼但觉周身一寒,如遭雷击般僵住了身形。他捏住纸尾半角,视线自满纸的杀字间掠过,寒凉深刺入骨,右手冲风轻抖,声颤不能言。
吕祉把纸强推到郦琼手中。郦琼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背靠着乔仲福张景诸将,方心安神定垂头道:“秉宣抚,末将不敢接。”
“这话奇了,国宝是战场上无敌的勇将,区区一张纸也不敢接了吗?”吕祉唤着郦琼表字,平和的语气下实则藏了怒意。
“蒙宣抚惠赐亲笔,末将用心揣摩,宣抚杀字写地端得漂亮,笔意高秀结构洒脱,为在下生平所仅见。”郦琼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侃侃而谈,“然而惟其如此,末将才不敢接。”
乔仲福等这才知道吕祉适才书写的内容,同是一惊。众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吕宣抚那双凤目中s_h_è 出的眼风冷得快要结冰了,怕他真打算师从张浚杀人立威,不约而同地站到郦琼身后,互相打气。
“何以不敢?”
“回禀宣抚,末将从军已逾十年,至今未曾在战场上立过显功,却蒙官家殊恩,不只末将一人高官厚禄,就是末将的家小也因末将而j-i犬升天。人非C_ào木孰能无愧!末将自知,眼下些小的功劳还配不上宣抚的百杀图。末将愿就此发奋,待到他年收复中原之r.ì,设若宣抚还念末将微功,琼再领此字也不迟。”
郦琼强行将吕祉的杀机解释为杀敌,也是他急中生智。郦琼此时深悔过于托大,参见吕祉没点齐亲兵防护。他眼见岳云带着百余j.īng_兵分立左右,生怕吕祉怪罪下来拿自己做出头鸟一枪打死一了百了。左右大丈夫能屈能伸,情势不妙就跟萌儿宣抚胡扯一通,再说两句忠君报国的大话,吕祉这人吃软不吃硬,今天必能放自己一马,至于r.ì后如何再做打算。
不过郦琼这番心思委实小看了吕祉。吕祉对他是又爱又恨,爱他的文韬武略,恨他的反复无常。宋时相州不愧是天子旁郡人物鼎盛,出得都是顶尖的人才。吕祉思索片刻,假意笑道:“国宝所言极是,大好男儿即令不能东华门唱名,也得勒功名于燕云。不过这杀还有一层意思,国宝没有说到。诸位太尉可愿听某一言?”
郦琼眉宇紧锁,他只想赶紧回军,才不想听吕祉唠叨。然而吕祉岂容郦琼置喙,从桌案上拿起一纸书信,小心展开:“诸家太尉,可知此信写了些什么吗?”
众人咧嘴,郦琼都猜不出老先生所想,我们这些粗人更不明白您那花花肠子了。
“此信乃是淮西一位士人的上书。骈四俪六的言语当职就不给尔等读了,但书中所言两点委实有意思,愿与诸太尉共赏。”吕祉略一停顿斜觑着郦琼,续道:“其一,他言道,淮西与伪齐边境密迩,伪齐的细作出入直如入无人之境。这些潜入的细作,不只刺探我军的布防兵力、散播些污言秽语,还特别喜欢结j_iao朝廷派遣的高官干吏,在这些官们的耳朵底下,吹些刘豫礼贤下士的风。偏生这些人,就如夏天里的绿头苍蝇一般,只要逮住一个空隙,他们就钻进去,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到,好生地烦人。岳机宜,你先在鄂州时,可曾碰到过这样的苍蝇。”
岳云听吕祉说到污言秽语,想起自己在鄂司看过的小册子,满是些不可描述的内容,不禁面红耳赤。他正神游间,忽然被点名,忙道:“有是有,可这些细作都被砍了头,别说成不了祸害,就连苍蝇也当不成呢。”
吕祉有意长叹,“鄂司防护严密,自然不会让伪齐得逞。淮西则不同,那些军汉们看谁都像j-ian细,就连当职第一次到太平州,也险些被扣上个j-ian细的名目,可真正的细作却半个也抓不出。如此一来事情可就万分地难办了。诸位太尉,你们可有解决的办法?”
众人本以为吕祉要治的是诸人目无上官的罪,宣抚却忽然把话题转到了伪齐j-ian细上,大家云里雾里面面相觑。又见吕祉说起自己初到太平州的遭遇,难免心下忐忑,除了请罪着实没别的可说。
吕祉呵呵笑了三声,神色一厉:“这人倒是提了一条建议,他言到既是查不出渗透的细作,倒不妨换个思路,仔细查一查那些个身居要位的士绅们,看看他们可曾说过僭越的话、收受过伪齐的礼物。凡是与敌有j_iao通嫌疑的,都只一个杀字。尔等说这法子可行否?”
吕祉将目光投向诸将,但见诸人神色极其j.īng_彩。乔仲福张望,张景低头,靳赛捂住胸口倒吸凉气,就郦琼一人依旧如老僧入定。
单这表现,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只怕都与伪齐有过联系。这也难怪历史上的淮西兵变四万军队会被裹挟了投奔伪齐。一时无人言语,吕祉压住火气,再问郦琼:“郦太尉,你素号多谋善断,是军中的小诸葛,当职特别想听你的意见。”
郦琼双目j.īng_光一闪,复敛去锋芒,笑道:“末将若说了,只怕宣抚不高兴。”他已经隐约猜出,宣抚使适才这一番做作,又是j-ian细又是苍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说无妨。”
“我看这上书之人才是j-ian细,此言是要让淮西宣抚司自乱。如果诸家太尉们真与伪齐有所j_iao通,这淮西的兵马岂非早已不是朝廷所有。此人胆敢诬蔑诸将,显是要让人人自危,反给伪齐以离间的机会。宣抚当严惩此人,以明我等赤胆忠心,方绝腐儒如风利舌。”
郦琼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可算是说出了诸将的心声,人人脸上都顶着一个大写的冤字,纷纷跪倒称是。
“说得好,诸家太尉只需守住这个忠字。”如果不是碍于身份,吕祉也想为郦琼鼓掌。自己以杀为威胁以反为告诫的一番试探,竟成全了郦琼自白忠诚。这么机巧的人,诸将之中实属罕见,杀之可惜,不杀,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头闹事。对这样的人固然不可不略施薄惩--惩他即是救他。然而若真惩了郦琼,这人却含怨投靠伪齐,却也不可不防。吕祉默然片刻,起身自墙上摘下腰刀—自他到淮西,岳飞送的宝刀便被当做镇衙的宝物挂了起来—缓缓抽刀出鞘。yá-ng光照耀下,宝刀锋刃光芒大盛。
诸将头一次看吕祉握刀,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但只一个起手势便劲力老到,绝非舞一回剑反把自己绊倒在地的萌儿(此处应有掌声)。诸将暗自诧异,没想到白面书生武功恁地了得,不知这会子抽刀是何用意,总不成真要斩自家们的大好头颅!一时诸人想从地上起来,又怕宣抚误会犯上,只好牢牢盯住刀头,万一势头不妙也好逃走。
“犯吾法者,唯有剑尔。”吕祉断喝一声,执刀劈在条案之上,刀芒一闪,刘光世留下的檀木书案瞬间缺了一角。木块滚落到郦琼脚前,惊得他后退半步。
吕祉一笑收刀,匹练光华入鞘,重新坐下道:“当职初来淮西,军中诸事还需众家太尉帮衬,臧否献替,尔等不可推辞。”
众将唯唯。再粗鲁的汉子也都明白了,宣抚使这是警告。平r.ì里跟宣抚闹闹x_ing子,说几句怪话不打紧,只要别犯了底线,宣抚大人都既往不咎。但要真起了不可说的念头,那就要仔细自己的项上人头了。自己那脖梗子,总不会比檀木还要硬气。
郦琼那张和气生财的胖脸上,肥r_ou_颤了一下,露出了罕见的y-in毒之色。却又立即堆出一副笑脸道:“宣抚刀法娴熟,末将等就是再练个十年八年,怕是也赶不上宣抚,委实不敢大言帮衬二字。”
“郦太尉不必过谦。当职是个文人,不熟悉军旅之事,非得诸家太尉同心协力,才能将带好淮西一军。这意思我从咱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一直在说,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至少当职的心是诚的。可惜不能掏出心窝子来给尔等看。”
吕祉说到此处,捧刀笑道:“但这把钢刀却是自打造之r.ì起便在军中的。实话告诉尔等,此是岳少保所送锋锐无匹,不逊色于鱼肠湛泸之类名器。但只一点,这刀至今还不曾饮过人血。他r.ì,”吕祉沉下目光,从诸将身上一一扫过。
众将条件反s_h_è 般低下了头,生怕吕祉看得不顺眼拿自己试刀。
“当职执此刀与众太尉上阵杀敌,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宣抚英明。”诸将如蒙大赦,唯唯诺诺。不待吕祉再发话,纷纷告退。
诸将既退,吕祉叫过岳云,让他C_ào拟移屯诸事的条画。岳云旁观多时,早看地啧啧称奇,这回坐到条案前先不提笔,拿一双鹿眼仔细扫看桌面。
“岳机宜是在我这里丢了什么贵重东西不成?”
“岳云不敢。就是……”岳云笑了一声,“不知宣抚可否恩准,也让末将见识一下那士人上的奇书。”郦琼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宣抚相公可也未尝不是在做戏。
“岳机宜,你爹让你做事,你也是这样应付的?”吕祉这一天虽不曾费力却着实地劳动心神,连内衣都已经汗s-hi了。他把手搭在岳云肩膀上,声音中透出了几分倦意。
作者有话要说:
舞剑绊倒自己,当众舞剑绊倒自己的萌儿是……袁崇焕。
ps,这是吕祉第二次告诫郦琼。第一次是正面的,这次是反向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第69章 千古英雄手(49)
“我爹……”岳云思忖着如何回答吕祉的问话,却一眼瞥到案上那封鄂司的移文。岳云拾起来看了两眼,喜笑颜开地把吕祉的手甩开,叫道,“哎,我那爹就是个小气鬼,把我这当儿子的赶走不算,还嫌弃我不给他干活却占了他军中的饷银,一定要把我的俸禄钱也断了,他才心满意足。天地良心,这爹当得也太绝了。宣抚相公,你可不能让我爹这小气鬼得逞,俸禄偏从鄂司出;再把我们这五百人的家小一并接到庐州,移屯的钱也让鄂司担着,看他能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