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赛跪地叩头:“末将特来出首郦琼。”
一语惊天,吕祉身体前倾,不觉用手撑住桌案,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臂上,厉声道:“此言当真?”他只觉自己的声音如同金锣,异常刺耳,却顾不得匀一下气息,“靳赛,大宋律法诬告当连坐(注:坐牢)。”
“不敢欺瞒宣抚。”靳赛有意仰头让灯光照亮自己的面容,“靳赛自金人侵犯中原,靖康元年毅然从军,先在东京城下抵御金人,后随刘相公斩将夺旗,也曾一次杀敌数十,立功无算;也曾在江西被敌寇s_h_è 落过两颗牙齿负过重伤。历年积功做到统制官,朝廷奖赏我为国尽忠,又加封官职。如今亲闻郦琼意欲谋叛,我不敢辜负国家,不免抛却同袍之情,首告这厮。所言若有分毫不实,请求宣抚军法处置。”关中大汉说到此处,已经语带哽咽,“另外我所有升官的诰命、敕书、札子都已经让家里人整理出来,宣抚随时可以查看。只希望朝廷知道我的忠义之心,不曾作乱也不敢辜负国家。”
吕祉深吸一口气,自己穿越以来奇事不断,但靳赛告郦琼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只知道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王俊诬告张宪牵连岳飞父子的惨剧。吕祉想到此处不免看了一眼岳云,却见岳云也是一脸震惊,似也不敢就信了靳赛。吕祉默然片刻,靳赛出首终究是件好事,不由语气转温:“靳太尉,你不必害怕,一一说来,只要属实,一切自有当职做主。当职会秉公处断,既不会亏负你的忠义,也不会亏负朝廷。”
靳赛叩头相谢,方缓缓道来:“前夜二更以后,郦太尉使唤小厮请我前去说话。我到了郦太尉的衙里,郦太尉命虞候请我到莲花池东面的一个亭子上,对坐说话。坐定,郦太尉良久不做声,问道,你早睡下了么,哪里能睡得着?我问道,太尉有什么心事睡不着?郦太尉道,你不知道吗?”
靳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郦太尉下面的话涉及指斥,我不敢说。”
吕祉见他说了半天废话,地点人物都描述个遍,涉及关键处却戛然而止,心中生了怒意,但也只能安抚道:“恕你无罪。”
“郦太尉道,朝廷昏庸,大敌当前却任用萌儿主政,是不欲收复中原。我听了即刻掩嘴道,这话说不得。郦太尉睁着一双眼瞪我道,什么说不得!我再告诉你恐怕今后还会另有任命。我当时觉得郦太尉的话有指斥(注:骂皇帝)之嫌,想着抽身走开,但又怕郦太尉生出别的事端,想再探下他的口风,于是问道,此话怎么说?会有什么任命?郦太尉道,你不明白,我观萌儿宣抚屡次告诫我,想是有怀疑我的意思,恐怕要对我不利。我当时劝道,只要心怀忠义,朝廷便不会赐罪,太尉不必旁生疑虑。郦太尉听后只皱眉喝酒。我以为郦太尉听了进去,便想动身告辞。郦太尉拉住我道,再告诉你,刘豫处派人前来,教我投他。”
靳赛一口气说了一大篇,此时方喘口气又续道,“我大惊说道,这是叛逆,况且刘豫为人刻薄横征暴敛并非明主,看国家患难份上,太尉且消停。郦太尉说,你不懂的,大齐皇帝礼贤下士,尤其看重武人(注,此据研究伪齐的相关论文),他许我高官厚禄,不在孔彦舟下。他派人说,安排已定。只消我这里发动兵马,他那里便让李成接应,事情便成了。我问,如何发动人马?郦太尉说:这里要移屯,我向宣抚请令将带兵马护送,萌儿必不生疑。我再假做一道文书,调兵驻扎霍邱,等大齐皇帝接应。我说道,太尉既然说宣抚相疑,必不能调动兵马,若是太尉调动兵马,宣抚更生疑。郦太尉道,你高估了那姓吕的萌儿,他优柔寡断,必不会不允。郦太尉又道,我要做,便须做。你先安排着,等我叫你动手时,你便听我命令;你若不允我,今天也不要想出了我的府门。我依旧搪塞道,恐怕我军中不服的多。郦太尉道,谁敢不服?若有不服的,都给我杀了。我见事情不妙,只好假意问,太尉前去霍邱,吕相公派遣兵马在后面追袭怎么办?郦太尉道,他所仰仗的不过岳云、王德两军,我叛了他必疑王德,岳云一军新成也必不敢来追赶我。即使他真有胆量率领兵马追到霍邱,我也已经随李成走了。”
吕祉听得又惊又气,遍体冷汗。若如靳赛所述,郦琼这厮竟然将自己的反应料对了大半。他直至此时方让靳赛起身,给了一把凳子许他坐下,“之后郦琼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郦太尉又说,如今我起兵后,中军、右军服不服我?我答,恐怕不服的多。郦太尉道,好办,中军的乔仲福、右军的张景等人,我会一一联络;明r.ì我这里聚厅的时候,你请他们过来,把今天的意思都说给他们听。就说,我左右是随旁人去,我又不是都统制,以后萌儿宣抚找他们晦气,我都管不了,不如早做打算。我不敢称是又不敢称不是,待到三更以后,我才回到自己家。”
“前天的事情,你怎么今天才出首?昨r.ì你干什么去了?”
“不敢欺瞒宣抚,我只道夜里郦太尉说的是醉话,还不敢信。然而次r.ì晚间,郦太尉真个宴请了乔太尉等人,在校场里亭子的西边坐地。乔太尉问道,有什么事?我不敢说出昨晚郦太尉的言语,只说郦太尉让我请诸位太尉问话商量。乔太尉遂问郦太尉有什么话及早说。郦太尉却只是默然,并不做声。大家不明所以吃了一回酒,四散了。我回到家中,左思右想不免后怕,因此特来宣抚处出首。”
靳赛不再做声,吕祉追问道:“靳太尉,你都说完了?”
靳赛重新跪倒在地叩头:“更无隐瞒。”
“把你的告首状拿上来。”吕祉喝令。靳赛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纸,恭敬呈上。吕祉收敛心神,仔细看了一遍,逐字逐句与靳赛所述并无二致。他推敲片刻,忽然一拍书案,怒道:“靳赛,你敢欺我吗?”
靳赛第一次显出了惊惧神色,惶恐之下险些绊倒在地。吕祉愈发生疑,不是他有意开脱郦琼,只是此刻的淮西诸将已经没一个让他能够信任。郦琼固然不是忠臣义士,靳赛一个出卖朋友的小人却也好不到哪里。他不由厉声质问:“你既然说,前夜还把郦琼的话只当做醉话、疯话,昨r.ì的饮宴上郦琼也什么都不曾说只是与诸人吃酒,怎么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郦琼是真的要反,因此出首状告郦琼?靳赛,这么大的破绽,你怎么圆得上?”
靳赛重新跪倒在地,连道宣抚息怒。吕祉看得越细,觉得破绽越多,怒气越盛如何能够息了。他将那张状纸拍在桌上继续质问:“靳赛,你对郦琼欲谋叛之事并不赞同还再三劝诫,最后在郦琼威逼之下方才虚以为蛇。郦琼见你如此行事,不只不疑惑,依旧将计划合盘托出,还信你任你让你替他联络众将,那郦琼素号军中诸葛,行事癫狂若此岂非是个傻子?再者,郦琼一向畏服王德,王德现在依旧统率前军,他何以忽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就不怕被王德斩于马下吗?”
“宣抚雷霆稍息,听末将诉说衷肠。”靳赛这回不用再装,声音颤抖,显是怕了。
吕祉见靳赛惶恐的样子既可怜又可憎,不禁叹了一声。
靳赛慌忙道:“宣抚问的问题,我也曾想过,自昨r.ì想到今晚,溜溜地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不敢说想通了,但好歹有了些眉目。我也不瞒宣抚,郦琼开始的时候找末将,是因为末将诸将之中与他最为亲厚,我跟郦琼原打算下个月再定回指腹的娃娃亲,以后就是双重儿女亲家,可谓亲上加亲。”
吕祉想到琴娘柳娘两个曾给自己说过军中情况以及刘光世的介绍,确定靳赛这点上并未说谎,微微点下头,示意他暂无异议。
靳赛抹了把脸上冒出的油汗,继续道:“郦琼也以为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我就一定会事事依随他。但只一样他料错了,靳赛是个忠义的人,并不会犯上作乱!之后他被我屡次劝诫,动了真怒要杀我灭口,我假意屈服,他不虞有他,才把计划合盘托出。”
这番说辞倒也言之有理。吕祉道:“也罢,你又如何解释郦琼第二天的作为?”
“宣抚刚刚也说,郦琼素号军中诸葛,行事向来出名的小心谨慎。我前r.ì虽暂时蒙蔽了郦琼,他第二天转念一想,一定是又信不过我了。也正因为对我还不放心,所以才在饮宴之时一句话不曾说,只喝酒吃r_ou_。我猜,郦琼是要单独找乔太尉等人一个个地私下联络。”
靳赛见吕祉脸色微霁,胆子又大了一些,补充道:“说句不好听的,郦琼要是在昨r.ì席上一五一十把那谋叛的办法公之于众,那才是失心疯,宣抚反而不必忧虑。可郦琼只沉默不语,才让末将觉得可怕。”
吕祉又想了片刻,抚须沉吟:“还有一处漏洞,郦琼不是很怕王德吗?王德可不会反,他为什么不怕王德带兵擒他。”他让王德郦琼分掌部队,用意就是两人互相制约,不致生事。
靳赛苦笑一声,嗫嚅道:“这,这我就猜不透郦琼的心思了,不过……不过我总觉得,郦琼不是不怕王德,他是……”靳赛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岳云c-h-ā道:“靳太尉,你的好亲家都被你告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
靳赛咬牙低声:“郦琼是看不起宣抚。”
吕祉一腔热血直涌到头上,这一年半来,他被韩世忠鄙视,跟刘光世斗智斗勇,后来又兢兢业业整军练武,到头来还是落得个看不起的评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恨不得就把郦琼从床上揪起来,质问他何以敢反叛。然而他推究告首状,又感到必须小心谨慎,否则恐怕断送淮西整军大业,不能不暂忍血勇思谋对策。
岳云见吕祉一直不做指示,轻声提醒道:“宣抚,靳太尉还跪着呢。”
吕祉如梦初醒,“靳赛,你先下去,今天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听从我的安排。”
“诺。”靳赛连滚带爬地下了堂。
吕祉望着靳赛离去的身影,不由念着郦琼的名字喃喃自语,“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