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件事很蹊跷。”他终于严肃起来,翻开那本皱巴巴的笔记本,指着其中一篇关于劳拉的报道说,“我觉得她不像在说谎。真凶一定另有其人,只是那个狡猾的家伙藏匿在黑暗里,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我看着那篇报道上摄影记者抓拍的劳拉的面容,思索了片刻。法庭上的她形销骨立,形容憔悴,就连金发也失去了光泽,与之前我在全家福上看到的光彩照人的样子判若两人。面对法官的审判,她的神情惊惧而激动,正张大嘴巴,活动手脚为自己辩解着什么。说实话,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显得慌张又滑稽。
通常来说,作为一个女人,就算她的心理素质再好,天生的母x_ing也难以令她成为冷血的谋杀者。作为两位孩子的母亲,作为一名与丈夫恩爱的妻子,她的作案动机更难以令人信服。正常人为什么要奋进心思挣开和睦平静的生活,投向令人不齿的犯罪生涯?
我想我该去深究这件事。大卫说得对,这次我想成为福尔摩斯。
根据大卫提供的信息,我找到了住在榛子街的多米尼克·柯利。他今年20岁,正在波士顿上大学。现在正值暑假时期,因此我才能在旧金山见到他。
如果说我的一生中有什么情景称得上永生难忘的话,这次相见一定能算进里面。当我叩响那栋蓝白相间的独栋别墅的时候,我的心情无疑堪比十几年前遭遇海啸的波涛汹涌的印度洋。
而这份忐忑在那个金发的身影真真切切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你好,我是《旧金山记事报》的记者,罗伯特·林赛。之前我在推特上和你说过。”几秒的手足无措过后,我向他伸出手,“很抱歉打扰你。”
“不,一点儿也没有,”他比我矮半个脑袋,面容清秀,看起来瘦削而苍白,但手劲却不小,甚至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多米尼克友好地朝我笑笑,“来吧,咖啡和茶都为你准备好了。”
整座屋子摆设整齐,整理有序,装修中处处带着一种温柔的暖色调,不难看出这儿曾经住着和睦的一家人。但此刻,偌大的房子里除了这个青年以外空无一人。
从之前的交谈中我得知,自从继父失踪,母亲入狱以后,他就一个人在这里住到现在。继姐惠特妮在千里之外的纽约上大学,并且在那儿交了一个男朋友,就连放假也不回家。
“你没有想过和亲戚一起住吗?姑姨、叔舅、表兄弟之类的?”我坐到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职业习惯让我试图自然而主动地开启一个话题,“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难免感到孤独。”
“我已经习惯了。”他端来两杯现磨的热气腾腾的咖啡,并且习惯x_ing地在其中各加入了两块大大的方糖,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想起什么,懊恼道,“噢,该死,我忘了事先询问你要不要放糖了。”
“没关系,我也爱喝甜的。”我微笑着说,“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当然。”他坐到我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又顺手放到茶几上。那上边还摆着一本夹着书签的精装版的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虹》(①)。他的坐姿笔挺,就像那些身姿袅娜的芭蕾舞演员一样,单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崇尚轻松自在的同龄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笑了笑,解释道,“请原谅,我并非故意做出一副过于官方的模样。只是因为我的母亲曾经做过模特,从小就对我进行严苛的体态训练。”
“你的母亲曾经是模特?哦,她理当成为一名模特,她是那样美丽。”我说,“我相信她一定是被诬陷的。”
“舆论里都这么说。”多米尼克却对此不以为意,他以一种十分端庄的姿态喝了一口咖啡,面上的神情并没有多少变化,似乎对这个话题深感麻木,“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别这么想,多姆,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问,“你可以叫我罗比。”
“尼克。”他纠正我,“妈妈觉得‘多姆’(Dom)听上去像是‘蠢货’(Dumb),所以把我的昵称变成了尼克。”
“那么,尼克,你能再次复述一下两年前你所经历的一切吗?”
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开口:“两年前的7月10日,我们在家中为道格庆祝了他的45岁生日。第二天他要去学校拿一些论文材料,在回来的路上失踪了。”
我快速在笔记本上敲下这些内容,同时继续听着他的叙述:“那时候每天都有大量警察和记者围在家附近,我们每天都要接受十几次采访。也是在同一年,我第一次走进了警察局做笔录。”
“作为一名18岁的男孩,同时作为受害人社会关系中的一员,我也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单。但警察象征x_ing地询问了我和惠特妮一些问题以后就放过了我们,相反地,妈妈受到了不间断的问话。直到一个多月以后,警察宣布她杀害了道格。”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常理之外的不幸,比如你的家人自相残杀之类,”多米尼克自嘲般地说,“虽然我也不相信妈妈会干出这种事,但我知道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也许她是一个隐藏的艾琳·沃诺斯(②)。”
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令我震惊的不止是他优雅的仪态,更是他对惨剧的麻木,对家人的忽视和对生命的漠然。仿佛这一切只是在陈述一条与他毫不相干的社会新闻。你可以从这个俊美的男孩身上看到一切属于年轻人的特质,唯独少了最重要的仁慈。
他的表现令我在旧金山炎热的夏天感到莫名的刺骨的寒冷。
这场访谈结束以后,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像往常一样感谢受访人,并且再度与他握手。从他表现出的周密的待客之道看,他是一个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的男孩。这一定与他的父母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
那天晚上,我在台灯下整理了关于多米尼克·柯利的采访记录,把他的人生轨迹大概熟悉了一遍:出生于波士顿,从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十岁时和母亲搬到旧金山。十五岁时母亲和继父结婚,从此改姓柯利。至于其他的内容,我在之前的报道里都听过了。
从情理上来说,他的家庭或许比从小就和亲生父母及妹妹一起长大的我要破碎一些,但他的母亲和继父必定给了他周全的照顾。从这一点上来看,比起那些无人看管,误入歧途的孩子,他又是幸运的。
但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现出来的淡漠的态度却又把别人挡在千里之外,好像任何他作出的关心都是刻意而虚假的。一切都有一套官方的程序。
多米尼克·柯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①《虹》: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著,由于其中含有女同x_ing恋情节曾经被禁。
②艾琳·沃诺斯: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艾琳·沃诺斯一共杀死了包括一个警察的六个男人。她被媒体耸人听闻地称为“美国第一个连环女杀手”。
第3章 第三章 意外
由于我无法确认多米尼克的态度,我决定另辟蹊径,从柯利教授的亲生女儿惠特妮那儿查起。我在脸书上联系到了惠特妮·柯利,抱着小心翼翼的态度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但她的反应却不尽如人意。
“两年过去了,你们还揪着那件事不放吗?毫无疑问,事情的真相就是那该死的贱女人伙同她那该死的儿子害死了我的父亲。”惠特妮似乎很生气,“要是媒体真的有用的话,我早就能见到我爸爸了,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
“抱歉,我不知道你和继母的关系不好……”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惠特妮有些激动,语调也变得高昂起来,“接受了你的采访以后,爸爸就能回家吗?别做梦了,你们和没用的旧金山警察一样,愚蠢至极。”
“原谅我的打扰,柯利小姐,但我恳请你听我说一句话,”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虽然这很鲁莽,但我不得不告知你,无论如何柯利教授也不会像拉撒路(①)那样复活了,我知道你很伤心,如果你愿意和我谈谈,或许我能有幸让你好受一点儿。我在旧金山大学就读时曾选修过心理学课程。”
似乎因为听到我毕业于柯利教授工作的地点,她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我听见她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以平静的语调说道:“你想知道什么?告诉我你的WhatsApp(②)账号,我们在那儿谈。”
听完这句话,我长吁了一口气。无论怎样,我终于得到了与惠特妮交流的机会。
“我讨厌那家伙。”惠特妮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困惑不已,“世界上没有比他更让我厌恶的东西了。”
“那是什么?”
“那个女人的儿子。”惠特妮回答,“他虚伪又狡猾,像他的母亲一样。”
“发生了什么?我前几天采访过他。在我看来,他是个好小伙。”
“你是不是觉得他看起来友好又和善?去他的吧,一切都是假的。”她说,“他最擅长骗人,差点儿把我都给骗了。要是你和他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一段时候,你就会发现他比撒旦还邪恶。”
“你能告诉我一些详细的内容吗?”我问。
“我不想说下去了。我得和安迪出去一趟。或许等我哪天心情好了,我会继续和你说更多的东西。”惠特妮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再也没回复。看起来她是一个非常任x_ing的女孩,这一点和多米尼克表现出来的规矩又礼貌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这次短短的交流让我一头雾水。为什么惠特妮会这么讨厌多米尼克?从那张全家福上看来,至少在当时他们的关系和真正的姐弟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