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妙空捂住嘴,说道,“师弟,这八成是人鱼膏哎,人类皇帝拿鲛人尸油做长明灯,看起来灵玑公子这是相当皇帝。”
——这不是一处简单的密室,这是一处墓葬。
走廊也不是走廊,而是悠长的墓道,两侧有人形的物体提着那种人鱼膏脂点燃的长明灯,幽暗的灯火照亮那些东西的人脸来。
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俊美无匹,绝不是普通凡人或者雕刻一个无生命的木偶所能达到的程度。
“道者尸体!”
“不是。”符远知又捂住妙空的嘴巴,“别吵,是活的,没被激活的傀儡。”
妙空吓得死死抓住符远知的腰带,在他耳边说:“那怎么办,还能救吗?”
“不知道,别惊动他们,先找到灵玑公子藏好的心和脑,杀了操控者,再看这些道者还有没有救。”符远知说,“别碰,万一灵玑公子能感应这边的道者傀儡呢?”
于是一路上符远知都很小心提防,妙空也动作轻微谨慎,非常有职业素质。只不过,他们和绝大多数栽在灵玑公子手上的道者一样,他们认真提防有没有结界、法阵等等,这属于道者的本能,但是他们往往忽略了,灵玑公子不是道者,他是个凡人偃师。
所以被触发的机关没有任何灵力波动,符远知和妙空双双踩上那块有陷阱的地板,这个墓穴开始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像是有某种巨大的轴承正在转动,地动山摇。
墙壁纷纷裂开,缺口中露出高大无比的身影,那东西像凡人的神话里所讲的巨人夸父,一只拳头都比符远知的身高还要大得多。
“师弟小心,那是苍梧的雷击火木,比玉京造船用的那种还坚硬,当年玉京主是因为凑不够那么多来做龙骨,才没选这个的。这东西连天雷都不怕!”
符远知暗暗吃惊,他的魔剑砍在巨人傀儡的手臂上,当啷一声弹开,傀儡的胳膊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白印子,而他刚才这一击的力度几乎可以开山。
他在巨人傀儡中间灵巧地周旋着,妙空左闪右躲,灵谍士存在感低得可怕,傀儡都在追魔气滔天的符远知,于是妙空喊道:“你坚持住,师姐去找机关!”
“你……”
符远知无奈,却没空拦妙空——这墓里凶险无比,还全都是道者不熟悉的东西,灵谍士别一去不回了才好。
咔嚓,咔嚓,无数脚步声传来。
墓道里提灯的道者全部睁开了眼睛,他们的眼底发出色泽统一的蓝色辉光,符远知无比心急——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这些所有的一切,灵力的来源,可都是云梦之主的魂力啊!
拖得越久,灵玑公子所抽取的魂力就更多,那片残魂就越虚弱,若是就此消散,那师尊少的一魂就不会再被弥补了。
——再强,也只不过是凡人造物!
……明明是你自己没看好手下,出了错让皇帝砍了,竟然不知道反思,怨这个怪那个,怎么不想想为什么自己在开工前夜贪酒喝?
好像全天下都对不起你一样,我从小被家族里的哥哥姐姐欺压,他们愚弄我的骨肉亲情,逼死我旁支的兄弟,还把我扔进万魔窟,我怨谁了,我报复无辜者了吗?
符远知咬牙,怒火让他体内的魔气沸腾起来,他一咬牙,黑色魔气缠住了自身的灵力,飞快地将金色的灵力侵蚀染黑,堕落为魔气之后,灵力的总量翻倍,阴暗星辰在头顶看不见的天空里折射黑色的光辉,引起心底所有的负面情绪。
于是他感到怒火之中带了一丝畅快,他甩掉魔剑,魔气散开又聚拢在他手指上,成为黑色利爪,他高高跳起,噗嗤一声,利爪扎入木傀儡的四肢,符远知大喝一声,嘭地一下将傀儡扯成两半。
金属关节当当作响地掉落在地。
“卑鄙!”
一声爆喝,符远知回过头,冷笑着看到一个人影推开傀儡,冲了过来。
那是灵玑公子,但又不是外面那个灵玑公子,指不定是他的哪个化身。
“竟然找到这里来。”这一个灵玑公子似乎没有外面那个精致,动作有不少生硬之处,声音也充满金属之声。
“你一个凡人,做到这种程度,就是立刻灰飞烟灭,也该偷偷得意了。”符远知说。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魔气轰地一下将灵玑公子撞飞出去,符远知说:“坏孩儿,你眼睛是没做好吗?本尊可是你救命恩人。”
第85章
符远知一人站在墓道中央, 傀儡道者仍然残留着作为道者的本能, 面对他的魔气时纷纷逡巡不前,灵玑公子从后面爬起身来, 甩着一身的土渣,因为关节不够灵活,根本无法擦干净自己的脸。
他扭曲的手指指着符远知, 道:“你, 你吃了天尊之魂?你怎么敢——”
“本尊只是收回自己一魂。”
“你……”
灵玑公子的脚腕关节可能出了什么毛病,他站在那里的姿势不再挺胸抬头, 而是歪歪斜斜地挂在旁边一个傀儡身上, 某种用来模拟呼吸的风箱在他的胸口发出风烛残年的回音, 听得他自己都不耐烦起来, 用手直接敲开胸口,粗暴地扯出那个零件, 丢到后方漆黑的角落里。
“你是天尊的本体?”灵玑公子的眼中闪过一点蓝光,“我以为你……我以为您早就魂飞魄散了。”
“我不是天尊。”符远知说,“魔就是魔,何必粉饰。”
“……您……当年不是这样说的。”
宝石做的瞳孔里逼真地划过一瞬间的迷茫, 看得符远知竟然好奇起来。
“那你又理解成了什么?”
“天下逐鹿, 成王败寇,难道不是吗?”
“……”符远知真诚无比地回答, “那是逗你的, 你们凡人不都是那一套辞?”
墓道里安静了片刻。
灵玑公子忽然间恢复了高傲的城主做派, 他把自己从傀儡肩膀上拔下来, 站得笔直。
“我们在凡间还讲,国士报国,士为知己者死。”灵玑公子说,“皇帝在用我的机关开山时,赞我是不世之材,砍我双手时,就变成了害人的妖术师,如今来看魔尊和凡人的皇帝也没什么差别,世上哪来什么知己,最后都不如傀儡知心。”
“有理。”符远知叹道,“本尊的确当不起你的知己。”
“那我们也不必讲什么情分了!”
灵玑公子说完,符远知是真的吓得一抖——你管这叫情分?你的情分指的就是把所有人做成傀儡,单独留一个魔尊不做,就叫情分啦?
轰隆隆隆——
整个墓道山摇地动,已经进入更深处的妙空给震得七荤八素,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好远。
普通的泥土构造被震裂,妙空爬起来,摸了半天没有武器,无奈掏出自己最宝贝的笔,使了个诀,把笔尖弄成硬的,拼命开始凿墙。
墙皮剥落后,露出细密精致的齿轮和管线。
妙空看得脊背发麻,那些管子里流淌着颜色深沉的暗红色液体,不知道添加了什么佐料,总之她顺着管子一路找下去,在几个密室里发现排列整齐的床铺,上面半数都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道者,有的胸膛打开,有的没有四肢,也有的脑壳没盖上,露出大脑里的管线。
针管把血液从他们身上抽走,道者即使被抽干血也不会死,再把那种不知道拿什么淬炼过的液体灌进去,维持机械的顺利转动。
妙空哆哆嗦嗦,看着这些半成品的傀儡,仿佛身上的汗毛都要窜起来离她而去了,手里的笔举起又放下,始终不敢动手,万般无奈,她掏出灵修杂事社配发的镜子,开始记录这些影像。
拍了一部分,那些傀儡似乎轻轻挣扎,妙空猜测是灵玑公子那边召唤傀儡助战,这些半成品也蠢蠢欲动,于是又惊又怕的妙空一咬牙,鼓起勇气拿笔狂戳墙壁,那支笔的锋利程度竟然毫不逊色于刀剑,墙壁很快千疮百孔,妙空甩了甩手腕,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有计划性地专门戳机关轴承。
成品的傀儡听话极了,灵玑公子一个思维的转动,就能控制这些道者,不论魔徒还是道修都完全需要听从他的指令。
乐痕星从傀儡之中挣扎而出,发现并不是自己突然变厉害了,只是灵玑公子身边的傀儡变少了,那些傀儡正在试图往城镇的方向跑。
——符远知竟然是魔徒?
乐痕星无比震惊——他也和自己一样,被家族卖了?
但转念一想,不可能,符家虽然已经被动摇,但把自己家族弟子弄成这幅鬼样子,可能还是得掂量掂量,而且符远知是如何自称的——
哪怕秘血宗宗主、幽明台老祖或者南吕仙阁阁主,也没有谁敢自称本尊吧?魔门杂乱,并未共主,几个实力逼近魔尊的老祖宗,明面上其乐融融,背地里谁也不服谁。
有底气这样称呼自己的只有那一个魔。
消息有误,至上魔尊,还活着!
乐痕星冷笑,魔门这些傻子,还盘算着夺取魔尊之力呢,人家还活着!
只是,难道是夺舍?
……莫非,是符家禁地出了什么异动?乐痕星大叫不好——如果是这样,之前和自己说话的,岂不已经是至上魔尊了?
傀儡道者们本来就是灵玑公子一力操控,僵化死板只知道人海战术,现在不知为何他要兵分两路,于是乐痕星从包围之中猛然冲出,黑纱飘舞,一道道缠上道者们的脖子,织成一张黑色的网,血气顺着黑纱缠绕,乐痕星运起魔功,仗着灵玑公子对法术一窍不通,大肆吸取这些傀儡身上的灵力。
连同他们无法防抗的魂魄一起,统统成了魔徒的血食。
被吸干的傀儡没有倒下,他们变成了纯粹由木头和金属制作的机关,但这样没有灵力的东西,和凡人田地里的水车有什么区别,乐痕星都不必费神攻击,那些傀儡撞到他身上来,就被护体魔气自然压成粉末。
灵玑公子却居然完全没有注意。
于是乐痕星权衡之下,心想着如果是至上魔尊本尊夺舍而出,那这个秘境里的残魂怎么算也是轮不到自己了,说不好还会被魔尊抓去。于是他转身就跑,毫不迟疑。
此刻揽星城内爆发出冲天火光,从城市核心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炸裂,每一次爆炸,就有或蓝或紫的怪异火光燃起。
灵玑公子根本不追乐痕星,他命令傀儡道者们一起回城,此刻大叫一声,从座椅上翻了下去,抬他的那些道者似乎迟滞了片刻,才意识到主子已经不在肩上。
“那个女人,去抓那个女人!”
灵玑公子咬牙大喊,傀儡道者闻声而动,但好像关节缺油,动得很慢。
“你仍然不收手吗?”
他抬起头,看到面前多出一个很淡的影子,在最开始被救回来的时候,他曾经远远见过这片魂魄的影子。
这是把至上魔尊囚禁在此地的罪魁祸首。
“都是你!”灵玑公子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他似乎要去掐云梦之主的脖子,但他的手从魂魄身上穿了过去,残魂忽明忽暗,于是灵玑公子又趴在了地上。
“要不是你,我们连中洲都打下来了!不,何止中洲,十洲三岛唾手可得!”灵玑公子怒吼,“我为天尊建立如此雄伟的城池,我为他训练偃术军队,我只等他成为天下共主,却全都是你,哪怕我已经摄了你的魂,他都不肯跟我走!”
“……”云梦之主竟然笑道,“为什么你能把我描述得像个惑乱君心的妖妃?”
以凡人之身,几乎能与上仙魔尊并肩,哪怕上仙和魔尊都只是一片,那也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你怎么就不问一句,你的天尊想不想做你的主君?”
残魂的目光安静地看向他背后,灵玑公子一惊,回过头来,看到一地的傀儡残骸,符远知刚刚收回魔气,他脚下踩着熊熊燃烧的揽星城,手里还拎着一个熏得黑漆漆的妙空。
灵玑公子忽然颓然一笑,说:“是啊,他说并不想做我的知己。”
“你想要天下人都做你的机关傀儡吗?”
云梦之主垂首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可是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天衍仙朝终究败给了自由的旗帜,即便是当年霸道无比的魔尊,也没能做到掌控全天下人。”
符远知站在城门之上,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一颗红色的、差不多有人头那么大的心脏,博博鼓动着,诡异的青色血脉趴在心脏的表皮上,像是一只只大蜈蚣在扭曲爬动,心脏沉闷地跳动,精密的管子链接着它,一股一股怪异的液体从心管喷入机械管道,将它与整个揽星城相连。
他平淡地看了一眼这令人恶心的巨大心脏,手腕轻轻一转,心脏从高空坠落。
他说:“从心所欲,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两清之后,就各求来生吧。”
像是开启了某种奇怪的机关,所有的傀儡道者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嘶吼,他们充满金属与木头的胸膛响起空旷的呼号,压抑千年的神魂在瞬间躁动,他们前赴后继,伸出五指,扑向那颗心脏。
“不——你们给我回来!”
灵玑公子怒吼着,整个揽星城在火光之中回荡着他的命令,每一座楼宇,每一条街道,但他的咆哮声淹没在漫天的呼喊之中,即便是浑浑噩噩的城内凡人,在看到这一幕时,也从幻梦中清醒。
“你们怎么敢……不不不——”
那颗心脏比正常人的大,但在人潮之中仍旧显得无比渺小,几乎在瞬间,它变成一堆血泥,而傀儡的怒火还没有燃烧到尽头。
无数傀儡迈动扭曲的双腿,举起关节怪异的双臂,拼了命地捶打城市里所有能看见的建筑。
灵玑公子的身体躺在地面上,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口的位置慢慢渗出一片深色。
晶石雕刻的眼睛一点一点熄灭了光芒,身体里的机关不再模拟他的呼吸声,尽管他还有一个大脑没被毁掉,但看见心脏被踩成肉泥,不知道是作为一个凡人没有意识到自己还能活,还是他干脆放弃了求生。
自称至上魔尊的青年走过来,浑身上下却是干净得一丁点魔气都看不出来,他露出清爽的笑容,向云梦之主的残魂恭恭敬敬地说:“弟子已经完成了师尊交代的事,请师尊和弟子一道离开吧。”
然而他伸出手来,云梦之主只微笑了一下,手指抬起轻轻触摸了他的掌心。
他在变淡。
“师尊!”符远知大惊,他忙不迭聚拢那片快要散去的魂魄,将自己的魔气强行转化为灵力,灵力形成一道道锁链,把逸散的残魂重新收束。
他把魂魄收进自己的灵台识海,小心翼翼地用灵气包裹,然后马不停蹄地向秘境外冲去,妙空跟在他后面大呼小叫,居然连号称速度最快的第一灵谍士都没能追上符远知。
秘境的波动并不在只在内部,外面的人也惊讶地感觉到灵力的巨大波动,像烧开一锅水一样沸腾起来,等在外面的乐家人首先看到自己家的嫡子狼狈不堪地逃出来,见大事不妙,立刻追着他就撤退,其余小门派不明所以,但秘境打开时泄露出来的魔气几乎要糊在脸上喘不过气了,更何况乐家人都撤退了,这帮小门派保命功夫一流,再好气也不敢看,立刻跟着就跑。
于是宫主赶到秘境外,人跑得七七八八,这时候他看着自己的徒弟一路冲出来,快得身后都产生残影了。
符远知冲得太快,嘭地一下直接撞进了宫主怀里。
第86章
都不用看, 凭借脑袋磕肩膀的触感都知道, 这是自家师尊!
宫主却是很意外,他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寻常的灵力波动, 刚开始担心符远知会不会遇到危险,就迎面撞进怀里来了,只看到他背后逐渐坍塌萎缩的空间里流出一点一点的微光, 一团一团浅浅的青蓝色为主, 间或夹杂些许的红——
魂光,道者的颜色偏亮, 魔徒的更像血气, 但他们此刻混在了一起。
凡人的魂比较透明, 几乎是看不到的, 但同行的道者之魂以自身灵光将那些凡人之魂一并裹挟,像潺潺溪流, 慢慢向河流中飘落,终究将会穿过归墟,流入忘川,去往下一次的轮回。
恩怨已了, 傀儡城池在魔火中化作飞灰, 即便还有谁仍旧耿耿于怀,那个以凡人之躯支配秘境千年之久的灵玑公子, 已经连带魂魄一起被撕成了碎片, 因此所有徘徊不走的魂魄都被符远知不客气地拍飞。
沉湎于过往不再有意义的悲痛, 只会连未来一起失去。
宫主简单地感受了一下徒弟身边的力量波动, 颇为惊喜地发现他并没有多出任何伤痕,反而,好像魔气更充足,修为更是直接上了一个境界!
但是……从刚才处理魂魄的手法来看,明明提高的不只是修为,还有心境才是,可怎么一看脸,又是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小表情?
“师尊!”
符远知到底没哭出来,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拿出某样东西,献宝一般举到宫主眼前。
“师尊您看,我找到的!”
这一抹魂魄的光更浅淡,浅青色的,躺在符远知的掌心里,盘成小小一团。
尽管,魂魄这种东西并不是宫主人生前二十年里的常见事物,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团快要熄灭的魂儿,就是他自己的魂。
或者说,算是前世遗留的遗产?
“师尊,快,您快把魂收回去啊!”
看着符远知亮晶晶的眼睛,宫主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去买两根骨头喂他……这孩子,从来不知道因为自己的遭遇生气,但每天都在因为他的境况而忧虑惆怅……
所以,这样的徒弟,哪怕是个魔徒,也是个乖得不行的小魔头,二十一世纪不靠谱文学城里的那些黑化套路,假的假的,都不可信!
只是,他用指尖勾起那片魂魄,说:“我在前世大抵是真的没有想过还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