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亲亲 作者:穷发之北【完结】(6)

2019-06-12  作者|标签:穷发之北 前世今生 因缘邂逅

  段慕亭念想自己多年没有上过床铺,身类不同,去了倒给人招不干净,推拒了,任凭他怎么劝说。天空中又蒙上了一层y-in影,路边还留着未被雨水冲刷殆尽的火纸灰烬,萧瑟冷清。张宇航频频回头,看见n_ain_ai站在楼口,好像是出来找他的,只能很不满地瞪了段慕亭一眼,哼哼哼地调头跑掉了。

  n_ain_ai揪着他耳朵提回楼上,一路走一路骂,扯裤子拍屁股:“看又脏了!小畜生,要累死n_ain_ai才满意?”他捂着耳朵显出哭状,刚推开家门,便铆劲儿往爷爷身后钻。老爷子连忙护住他,哎哟哎哟直笑,跟老太太c-h-a科打诨逗了半天,才又笑起来,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

  n_ain_ai往张宇航碗里夹了一撮排骨:“作业写完了,没写完吃了就去写,敢出门浪我扒你的皮。”

  张宇航吐出细骨,往桌上狠狠一砸,抱着碗靠向爷爷那边。n_ain_ai当即瞪眼:“你给我反了天了?”爷爷又劝,拿筷子拦在她身前:“老太婆,吃饭就消停会儿,航航很乖的,会自己去写作业,是不是?”

  张宇航刷拉刷拉刨饭,吃完便将碗筷子一撂,摔门回了房间。取出作业本和铅笔,坐在书桌上沉思了片刻,踩着椅子往上爬,到桌面上,探头出去。楼下并无半个人影,再将身子探出,艰难地攀着窗框——往小广场上瞅。浓密的髙枝,树影婆娑,看不分明,倒是凉雨淋了一脑门——又断断续续下雨了。

  跳回椅子,拿着铅笔涂了几个字。心中估计段慕亭已经回了河边,不知脚步够不够快,有没有被淋呢。他脚上手上都戴着锁链,动作本来就慢吞吞的,笨笨的。这么想了一会儿,又看了会儿书,时间已经接近九点钟,门外议论电视剧情的声音小了点。他跑出门来,一问爷爷,便指了指,n_ain_ai在厕所呢。张宇航高兴惨了,趿着小拖鞋直往门外拱,爷爷直笑。

  他想下楼去看看段慕亭还在不在。楼梯口人很少了,万籁此都寂。热闹是从亮着灯的屋里传来的。走到小广场的树下,雨声淅沥,他也忘了带伞。段慕亭站着一动不动,雨水沿着他身形轮廓缓慢地流动着,黑气四下漫延。张宇航仰头看他,突然觉得他很冷,周身无不冰冷,神色更是寒素寡味了。跑过去握住他的手:“你没走啊,我以为你走了。雨淋得好大,你怎么不躲一下呢?”

  段慕亭怔了似的一言不发,面色更显得苍白,好像凝脂白玉。

  张宇航大声问:“为什么不躲雨啊,也不回去?来我家好不好?”

  “微贱之躯,怎敢辱了贵室。”段慕亭应声中规中矩,只是刚才在这树下站着,风雨交错,只感到莫名的凄怆悲凉,想起了生前的一些事情。自在地狱偿还业报,他遭苦难,更多是迎面承受,而非规避。譬如今天在雨下,也心安理地淋着,却被一黄口小儿揪着要避雨。躲雨,为什么不躲呢,只因为不躲惯了,才觉得躲雨何必。在地府受难久了,便一点安逸都不奢想。他看向张宇航:“难为你对我这么好,可我是个领不了情的榆木脑袋。”

  “你说什么啊?”张宇航拽着他往楼梯口走,整个身体吊在他衣服上,“走嘛,走嘛,我把你藏好,你来我家。”

  段慕亭纹丝不动。

  张宇航抱着他揉来揉去,抓衣领撕袖子,嘴巴嘟得老高,身体快扭成麻花了:“你好烦啊,为什么不跟我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来嘛,我要讨厌你了。”说着翘脚往他身上爬,踩着膝盖直蹬,很快捞着手臂吊在了他的脖子上,近距离凝视他的双眼:“来陪我玩儿,不好吗?”

  段慕亭也看着他,裹着冰碴的眸子好像亮了一瞬,分明的暖意。他涩然一笑,拎着他的后领把人扯了下来,点头道:“叨扰了。”

  张宇航家住三楼,这里还都是小楼房,最高□□楼,并没安装电梯。张宇航牵着他走到楼梯口边,层层的阶梯绵延直上,阶高三十多公分,比划了脚链的长度,竟然上不去。张宇航道:“要我是大人的话,就可以背你上去了。”

  段慕亭默立,张宇航牵他的手,也轻轻挣开。

  片刻,张宇航蹲身俯趴在地,四足兽似的往前爬了几大步,转头望着他笑:“我陪你,来比谁的速度快好不好?”随即便大肆模仿野兽咆哮,呜嗷呜嗷往上蹿,又叮叮咚咚跳下来,上上下下,好不欢乐。他才六岁,跪在地上爬行只觉得有别样的趣味,倒不觉得其他的。

  段慕亭也趴下去,一步一步往楼梯上爬,水泥蹭在衣料上,膝盖被挤压得微有不适。这本来比他在地府里向任何鬼差蛇伏膝跪,爬滚热铜柱,受炮烙刑要好得太多,可他只觉得每一行,都尤其艰难。张宇航靠在他肩上说话,时不时又钻到身下去了,从袍子里拱出来。爬到三楼,起身,段慕亭站在楼梯口,张宇航给他拍身上的灰尘,或许并没有灰。拍了四五下,张宇航抬头笑,段慕亭垂了两行泪。

  他顿时吓到了,连吐了几下舌,垫着脚往他脸上抚摸:“你哭什么啊?”

  段慕亭摇头:“我生前从来没受过这种耻辱,但地府里待久了,连自己本来是个什么样子都忘却了。”

  “那你本来是什么样子呢?”

  段慕亭抬袖拭眼。他最得意时,少年风流,芳华灼灼,才名显于世,冠盖满京,除了帝王之家,没有比他身世更为显赫堂皇的。不过一朝变故,成为刀下之鬼,死时尚且不惧,下了地府才知道,早先的盛名和才华,竟成了千古罪孽之渊薮。不再回答张宇航,只抬手请他开门。

  进屋掩门之后,张宇航让他在床上坐了,自己出去,一会儿抱着一个水果零食盒子进来,放在他身边。

  “我不吃。”

  张宇航揉揉额头,小心翼翼地瞟着他的眼角:“你想吃才吃。”回身坐到书桌旁的小板凳上,拿了语文书开始倒背诗词——敕勒川,y-in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Cao低见牛羊。

  段慕亭坐着听了一会儿,拖着锁链走过来,拿起他语文书看了片刻,点头道:“这是很好的民歌,自然朴实,高远辽阔。大抵越古早的文作,越真诚可爱。”

  张宇航嘻嘻笑着,把书藏在手臂下,害羞给他看了。

  段慕亭摸了摸他的额头:“最难得是返璞归真。邻国相望,j-i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兵戈战乱,赋税徭役,都不要有。这些东西,说的好听是为王天下,不过还是家天下的粉饰。那些掷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一旦过了衔金带玉的日子,也全忘了当初在田垄间发的誓愿,只想着维护和延绵自己家族的千古荣华了。从古至今,概莫能外。这样自然纯真的诗文,寒山片石。”

  张宇航愣愣地看着他。

  段慕亭倒有些振奋,抽了极矮的小凳坐下,看着他:“你要是想听,我告诉你我当初怎么死的。”

  张宇航咬着手指笑了下,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你倒全不害怕。”被他刮了刮鼻梁。

  段慕亭年少盛名,锋芒毕露,为丞相之子,不及弱冠便蟾宫折桂,高居桂榜。入朝为官,君王暴戾恣睢,横征暴敛,而北方入侵,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内外危机四伏。段慕亭一心报国,多次进谏汇纳民财先济国用,等克难制胜,再造盛世之景。也依仗自己的才华写了数篇讨逆檄文,煽动上下民众,少不得矫饰文辞,曲抹黑白,借古讽今,昭君主明德、彰忠君报国之必要。不过后来大势已去,皇城沦陷,君王自杀与殿前。他亦被反贼斩首。

  也以为死得其所了,随着功曹鬼差下了地府,一路被无数冤魂辱骂殴打。原来当时他只不过做文章写字罢了,而听他言论的众人,却是真正持刀拿枪与人厮杀,丧了命的。到地府要是有人歌功颂德也罢,不过地府不管人间事,只奉行生命平等,以牙还牙,以命抵命,不认识“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也不认识“君为臣纲”。凡是包藏祸心,牺牲别人的利益作为己谋的,受油锅刑;构建法则防人自由,害人x_ing命,吸人血吃人r_ou_的,受刀山火海刑,害多少人,过多少次;人世间的王侯将相,只要强势压迫人的,全部割舌剥皮抽筋、抱铜柱。他生前效忠的君王先他死去,走到奈何桥边,只见他被推入血河之中,无数战死之魂蜂拥而上,将他撕咬咀嚼。牙嘬骨缝,唇吮鲜血,惨叫声令人胆寒心惊。旁边鬼差一哂,“管你在人间如何风光得意,到了地府不过区区x_ing命,这就可见,你们人间,多事者捯饬的政治礼教不过谬种罢了。偏生一家之言,却要广而布之,让全天下学习揣摩。洗脑至此,人都将欺世盗名之言奉为圭臬了,只有在桥边喝了碗孟婆汤,使你返璞归真——不过投了胎,受着美曰其名的教化,却又落入罗网之中。”

  随着鬼差一路前行,从古至今,多少为君王推崇的文化大家,都在受刑偿还业报。鬼差又道:“平头百姓,杀了一人,受刑一次便可投胎;言之凿凿者,杀人不见血,只要他的恶毒思想流传一日,就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他便只能永远待在这里,受刑抵命,直到千年以后,思想彻底泯灭,偿尽孽债,才可以再世为人。”走了一段路,轻飘飘向段慕亭指人笑道,“那是你们人间第一个推行王道的,现在背着无数人命;那是提出忠臣死直的,还留在这里;那是……写兵法赋税的,主持科考的……”鬼差叹了口气,“大多数李逵之流早已投胎了,宋江之流恶毒智叟,都待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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