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到这时再也无法沉默下去的袁朗终于吐出了这三个字。这也许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却无从说明他心里泛起的那阵苍凉的疼痛。
“你实在不必对我说对不起,其实,我伤心的只不过是我的爱并没有像你的那样义无反顾。我对你的爱并不足以让我毫不顾忌地豁出一切去争取你,所以我退让了。说得好听点是成全,实际上却是我给自己一个借口,去过我想要的生活。结婚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明白我爱你什么,当年小女孩的英雄情结到了婚后变成夜里独自一人的寂寞难耐,女儿生病时我要值大夜班,一边给病人输液一边担心得流眼泪……可是这些,其实不是因为我有多爱你,只是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应该给自己一个交待。我对自己说,是我选择了你,所以我要对我自己负责任。可这么多年过下来,我已经累了。”她缓慢而清晰地说着,情绪已经完全回复平静。
“对不起,我太忽略你了,都是我的错……”
“不,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自责。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我永远不可能站在你身边,你灵魂的高度是我所不可企及的,或者说,是我从来不愿企及的。你给了我一个温度不太高的温室,我让自己囿于其中,从未想过要真的去了解你,看清你,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被我看清的……我是个自私的女人,现在我还算年轻,离开你还有很多选择,与其拖到两个人精疲力尽,不如趁我还有心力赶快结束,让我们都去过更适合我们的人生。”
袁朗苦笑了一下,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爱从未被任何人信任过。”
“那是因为你从未相信过任何人的爱,包括你自己,不过,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一定会幸福的……”
……
“爸爸?”袁瑗伸出五指在袁朗眼前晃晃,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告诉我行么?你是不是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有了另一个爱人?可是,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呢?”
“有吗?就算有,我也已经忘记了。圆圆,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无法理解。遗忘其实是人类最珍贵的一项本能,因为只有把已经过去的事从心上卸下,才能够更好地向前走。”袁朗淡淡地笑着,眼神安静而遥远。
“我不相信,我绝对不相信你已经忘记了,证据就在你脸上!”
什么?脸?袁朗下意识地看了看窗玻璃倒映的自己。时间对眼前这个男人似乎特别优厚,除了脸上添了几条细微皱纹,鬓角微微有些染白之外,他仍旧有着生气勃勃的面容和精瘦结实的身体,与三年,甚至是七年前比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看到了吧,你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老!”
袁朗搓了把脸,笑道:“这算什么证据。”
“怎么不算!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老去么?因为你还有没有达成的愿望,那个愿望对你而言是如此的重要,于是你不能放心地任由自己衰老下去,你希望永远停留在过去,停留在有她的那个时候……所以,爸爸,去找她吧,那个你深爱的人,所有的故事都应当有个结局。不管她是谁,你自我惩罚这么多年说什么也够了,你是我爸爸,我和妈妈都希望你能幸福!”
她的眼睛闪闪地发着光,那样孩子气的澄净与透明,充满着热切的盼望,与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始终缠绵不去的眼神一模一样……
始终没有得到父亲的正面回答,回学校的时间却已经到了,袁瑗无计可施,只能撅着嘴离开,留下袁朗一个人坐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去。
他放在腿侧的拳头握得有点紧,因为想起前不久吴哲发给他的一封电子邮件,里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他和另一个人勾肩搭背地拍的照片,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显示,那是在两星期之前。
那张照片他看了太多太多遍,所以他知道照片上那个人眼角细细的笑纹,嘴角深深的酒窝,光洁的额头,略为瘦削的脸颊……这一切,和许多年前他刚见到他时的样子几乎完全一样。
他还知道,那个被认为是XX军分区最有前途的年轻指挥员的军人,至今还是单身一人……
犹豫了一阵,袁朗终于从手提包的深处翻出一张被细致地折成方块的信纸,在自己面前摊开。信纸有些发黄,折痕处已经十分毛糙,但因为一直被精心地保护着,并不显得残破。
信不长,开头没有称谓,结尾也没有落款——
“长时间以来,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便不会再继续追求。正因为我认为我知道爱是什么样的、它应该是什么、不应该是什么,我才无法体验到爱的存在,而是盲目地追求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在这无休止地追寻幸福结局的过程里,我命令、我控制、我竭尽全力地使出各种各样所能影响别人情绪的手段,但还是不能成功。因此,我一直在质疑我自己,质疑我的生活和我的感情。
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寻求的其实是一种认同,但事实却是,只有当我不在自身以外寻求认同时,我才能一直拥有认同。
通过这样的质疑我认识到,我希望你认同你所认同的,而你认同的恰是我希望的——这就是爱。它什么也不改变,它已经拥有它想要的一切,它已经就是它想要的一切,并且完全就是它想要的那个样子。
我不信仰任何宗教,只是依稀记得圣经中上帝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圣经 新约 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写了这么多,其实我一条都做不到,但是我爱你,这样可不可以?
最后,你还欠我一顿饭,事隔多年,我由衷希望你的菜谱能多点新花样。”
……
走出餐厅,袁朗在门外不远处的邮局买了信封和邮票,端正地写上那个早已铭记在心的地址,封好口,贴上邮票,然后安静地,近乎虔诚地将它投入寄信口。
走出邮局,袁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向天边的斜阳。金红色的光芒中,他隐约看见成才的微笑,依旧那样年轻、纯净,依旧是他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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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还可以听听Don Mclean的 And I love you 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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