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根[修真] 作者:夜拾【完结】(32)
宋怀尘说到“有愧”时,愧疚从迟谷脸上一闪而过。
宋怀尘看见了,狄荣山看见了,陆亭云黄药师都看见了。
踏月楼宛芳说迟谷品行端正,看来没有说错。
“你一边觉得愧疚,一边还能做下如此精密的布置?”宋怀尘不相信迟谷就是采花大盗,他承认得太干脆了,要知道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见过采花贼的真容。而他对做这件事的原因含糊其辞,也让人很在意。
说自己是采花贼,又说采花贼的目的不在于人——听上去满是苦衷,都已经被抓住了,为什么还不把真正原因说出来?
“看你的样子,你是真心喜欢你的未婚妻,既然已经有人能让你完全接纳,你为什么,还放不下过去的事呢?”宋怀尘说这话的目的是试探,说完自己却也感慨起来。
正是因为凡世遇到的人让他上了心,对无象殿、鹤亭望的愤懑渐渐就散了。
所以迟谷的行为更显得不合逻辑。
狄荣山直接就问了:“你在替谁顶罪?”
迟谷很平静:“我没有。”
“你要知道,一旦你真的成了采花贼,名声受损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和你定亲的那位姑娘。”
迟谷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我是采花贼。”
“可别冤枉别人啊,”从周围巡逻兵一动不动的跪姿中,迟谷猜出了狄荣山的身份,“平阳城主。”
“这么说我就懂了。”狄荣山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采花大盗曾经因为误判进过平阳地牢,估计时间还不短,所以熟悉内部构造。”
平阳地牢的阴湿修士也受不了——被关在里面的还大多被封了修为,只要不是穷凶恶极,长时间关押的囚犯隔段时间就会被带出来晒晒太阳。
“他不是世家子弟,就是被世家奉为上宾的八宗弟子,”为保安全,世家府邸内的布置时常变动,只有经常出入的人,才有把握不触动那些时不时就变了位置的阵法,“而他被关进来的原因,恐怕和陆亭云你有关系。”
陆亭云一愣:“我?”
宋怀尘明白狄荣山的意思:“否则他为什么只抓你呢?”
采花贼,采花贼,说不得便是风流债,陆亭云的魅力,宋怀尘从他两个师妹对他的表现上已经窥知一二。所以他带着揶揄去拍陆亭云肩膀,看对方一脸无辜的表情只觉得好玩。
然而乐极生悲,手还没拍到陆亭云的肩膀,他眼前陡然一黑,霎时间感觉不到身体四肢,雨水的粘湿冰冷却变得异常鲜明,直往骨头缝里钻,带来酸涩的痛意。
明明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为什么会痛呢?
宋怀尘苦中作乐的想。
然后他听见了一道冷冽的声音:“你怎么了?”
那声音宋怀尘听见过,在幻境中的无象殿内。
宋怀尘自然不会回答。
声音停顿了下陡然变得激烈起来:“……你,你看不见了?!出了什么事?”
一道虚弱得如同蚊蚋的声音响了起来:“天人五衰……”才说了四个字,那声音就颤得不像样,停顿了好久才继续接下去,“我的天人五衰,到了。”
“不可能!不可能这么早!”
面对激烈的质疑,虚弱的声音似乎笑了下,他发出了几个含糊破碎的音节,像是有很多要说的,却都因太过虚弱而成不了句子。
唯一清晰的是这么一句:“我是个恶人,自然……自然要早下地府……还债。”
酸冷涩痛陡然变成烈火焚烧的痛楚,陌生的声音响起来:“你一念改千万人命格,使无辜者枉死,因果轮回,十殿阎罗如今罚你在十八层地狱尝遍枉死者所经痛楚,你认吗?”
回答声中含着无法忽视的痛楚,话都说不出的虚弱倒是没了。
宋怀尘听见一道莫名熟悉的声音说:“我认,所以我在这里。”
第 61 章
宋怀尘豁然睁眼,剧痛消失, 眼前一片清明, 阁楼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空气粘湿,窗外传来夹杂的轰隆雷鸣的暴雨声。
有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带着急切的意味,传来的灵力波动熟悉,是陆亭云。
宋怀尘呼出一口气,降下禁制, 起身走下阁楼。
“宋兄。”对方听到动静,站在楼梯底下唤了声,声音里明显有松了口气的意思。
宋怀尘回答他:“我醒了。”
他转过楼梯拐角,看见了下头站着的剑修, 恰逢一道闪电劈下, 强光照亮室内, 也照亮了陆亭云骤变的脸色。
宋怀尘才想问怎么了, 下面陆亭云已经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宋怀尘一愣, 伸手去撩自己的头发, 暴雨天气的阁楼昏暗无比,但以修士的目力, 又如何分辨不出颜色来?
那一把发丝是雪一样的白。
宋怀尘陡然就想到了幻境中的天人五衰,但他此刻可不敢把这四个字说出来,陆亭云显然经不得任何玩笑。
宋怀尘这么问:“很难看吗?”
“不……”陆亭云下意识的回答了,然后反应过来, “不是难看不难看的问题——”
宋怀尘打断他,走下了楼梯,与他面对面站着:“在映山湖我也白过头发,但也黑回来了。如今我人还醒着,自然也有恢复的一天。”
陆亭云仍不放心,伸手握了宋怀尘的胳膊,像是怕他会平地跌倒一样,握得很用力:“但是为什么?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变白?”
他回忆着之前的种种:“是因为我用了小木偶吗?”
“那就又绕回是不是因为我是假婴所以才导致不同的问题上来了。”宋怀尘用另一只手按着陆亭云抓着他胳膊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传递到陆亭云手背上,是无言的安慰。
“你的剑呢?有下落了吗?”
宋怀尘往正厅走,陆亭云亦步亦趋的跟着,然后被宋怀尘按在了椅子上。
“没有。”陆亭云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但还是不肯松开宋怀尘,“我能感觉到它,但我们之间隔着什么,确定不了具体位置,恐怕我的剑被封在什么禁制里。”
“迟谷是不肯说,还是说不出?”宋怀尘继续问下去。
他没有问黄药师在哪儿,没有问陆亭云是不是先回来了,为什么要先回来。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不说破反而能更令人心安。
“他恐怕不是采花大盗。”陆亭云回答,“我们都这么觉得。狄荣山准备公开审问他——在世家代表和八宗代表之间的公开。”
集众人智慧,更能问出破绽,问得谎言者词穷。
宋怀尘也坐了下来,他设想最坏的打算:“如果迟谷不说呢?”
“那就对他用搜魂术。”
搜魂术不是秘法,但因为它能让外人看见修士最真实的记忆,又有副作用——会破坏修士的识海,而被封为禁术。
陆亭云说出禁术,宋怀尘没什么触动,他思考着:“我觉得狄荣山公开审问的用意在于放线钓鱼。”
陆亭云也看得出来:“如果迟谷真的不是采花大盗,他维护的人,极有可能来救他。”
宋怀尘问他判断的原因:“因为采花大盗至今未曾真正伤过人?”
陆亭云点头:“没错。迟谷不是采花贼,但肯定知道内情,他与真正的采花贼交情绝不一般,他说的理由,很可能是真的。”
因为所求世所不容,所以要报复。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宋怀尘念叨了句,“审问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明天是特殊的日子,“平阳解禁。”
一场疾雨,下得猛,停得也快。黄药师回来的时候,乌云已经散去,露出的月亮照得地面一片雪亮,他看见宋怀尘,第一句话也是:“你头发怎么白了?”然后伸手就给宋怀尘搭脉,在陆亭云的注视中,给出了“没问题啊”的诊断。
宋怀尘抽回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他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头发白得莫名其妙,自己看不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索性不放在心上。
然而陆亭云却无法把这件事轻轻揭过,宋怀尘的白发让他不安,让他想起了半年的漫长等待,同时也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加深了他的不安。
“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白了头发。”陆亭云低声说道,但因为宋怀尘明显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于是说了一句后立刻转了口风问黄药师,“有什么进展吗?”
“狄荣山让我给迟谷把了脉,他大概是想看迟谷有没有中和陆亭云一样的蛊毒吧。”
陆亭云被抓时,看见迟谷在车厢里。在迟谷自陈是采花贼时,陆亭云忘了提这点,黄药师想起时,已经是狄荣山让他把脉的时候。
“所以我觉得狄荣山是真精明。”平阳城主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旁敲侧击式得寻找线索。
然而迟谷身上没有缫丝,倒是有曾经中过迷药的痕迹。
那么,八宗议事时,金谷园长老与其师弟道一,异口同声说他误吸入迷药昏睡不醒,就是真话了。
既然昏迷不醒,又怎么会是采花大盗?
“狄荣山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现在八宗和各世家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黄药师看了看天色,“平阳城主亲自看守迟谷,就等天亮开审了。对了,他给我们留了三个位子。”
他们如今也算是当事人了,这三个位置留得合情合理。
宋怀尘笑了笑:“拭目以待吧。”虽然合情合理,但狄荣山最初接近他们的目的,到今天还是没有说出来,或者明天天亮时分,就是谜底揭晓的时候了。
平阳城主递出的消息到达了每一个需要知道的人手中,平阳城内暗潮汹涌。
小小的点心铺子里无人修炼,陆亭云拉走了黄药师,在后院平石上围了结界,两个人悄悄讨论着什么。结界不是防宋怀尘,是防蕴芝。灵芝精在植物丛中打坐,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察觉。
他们的动作没有避着宋怀尘,宋怀尘也知道他们两个多半是在讨论自己,准确的说是讨论自己的头发。
突然白了头发的宋怀尘操纵着木偶人和面,想着他们是不是还会提到映山湖,提到阿晚。他想着哪种障眼法能把头发变回黑色,还没动手,就觉得这没必要。假婴修为的阵法瞒不过黄药师,虚假的变化没法让他们放下心。
再说了。
宋怀尘看着水缸中自己的倒影。
白头发,也不难看吧?
白衣白发,倒像是传说中的剑仙了。
水面突然起了涟漪,点心铺子的结界被触动,有人在外面喊:“有人在吗?我是金谷园道一,能、能给我开开门吗!”
宋怀尘让木偶归位,这才开了门:“什么事?”
看见白发的宋怀尘道一也有一瞬的愣怔,他很快回神,然后就直挺挺给宋怀尘跪下了,宋怀尘忙侧开一步,不受他的大礼。察觉动静走到前面来的黄药师陆亭云于是也看清了道一的动作。
陆亭云和道一算是同辈,他抢上前想将人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先起来!”
可道一铁了心的跪着,就是不肯起:“迟谷师兄绝不是采花大盗!我和诸师兄弟都能证明!”
陆亭云喝他:“既然能证明,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们可以证明,但丁师叔态度含糊,他不一定愿意为师兄出言,而我和众师兄弟没资格列席,所以只能来请求三位,请还我师兄一个清白!”
“丁长老为何不肯出言?”陆亭云不明白。
“迟谷师兄精于丹道,金谷园又是药师谷的附庸,有传言说师兄与踏月楼结亲后,就将离开金谷园,进入药师谷研习炼丹之术,从此便不算我们金谷园的人了,所以有些长老近来对他……并不是很上心。”
“这算是可以拜两次师父?”就算是宋怀尘跨越了三个世界,认真算来也只拜过一个师父,修真界极看重师徒传承,从没听说可以另投门户的,又不是门客。
“金谷园和药师谷之间偶尔可以。”这两个宗门渊源颇深,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陆亭云索性只说结论。可就算这样,道一的话还是说不通,“就算如此,迟谷依然要称金谷园为师门,丁长老不像是心胸狭窄至斯的人。”
“长老如何想,我们这些做弟子的猜不透。”道一低声道,“我只想尽我所能,为迟谷师兄出份力。”
黄药师问:“你的证据呢?”
这就是应下道一的请求了,年轻人眼神一亮,说话多了底气,声音也变得响亮了:“迟谷师兄长得好,采花大盗出现后,我们就没让他单独行动过,好几次采花大盗行动时,都有人能证明他在哪儿做什么,绝对没去做那不耻之事!”
第 62 章
直到黄药师应下请求,道一才肯从地上起来, 堂堂金谷园修士, 在潮湿的地上跪得膝盖两团水渍, 显得狼狈又可怜。
他递给黄药师一片传音玉简,玉简中记录着金谷园弟子们的证词。传音玉简中的内容做不得假, 道一也不可能串通那么多弟子做伪证,没有必要去质疑证据的真实性。
金谷园弟子们的证词相互佐证,可谓天.衣无缝,唯一的问题是:“迟谷从房间里消失的时候, 你们谁都没察觉。”
道一垂下了头,神色晦暗:“这就是采花大盗的手段了……我们防不住。”
黄药师拍拍道一的肩膀:“我们也都觉得迟谷不是真正的采花大盗——这话你可别说出去,会尽力替他争取的。但我们到底是外人,说话恐怕不够分量, 你再去看看能不能说动其他宗门。”
道一深深给三人作了一揖, 转身急匆匆去找下一个宗门了。
所谓同门情谊, 便是在落难时愿意为你奔走, 这才是真正的师兄弟啊, 一如吴不胜对陆亭云。
陆亭云心中感慨万千, 站在门口看道一离开的背影,一时间挪不开眼。刚刚黄药师一口答应下来, 他其实是不赞同的,觉得黄药师太轻率。可此刻却觉得不帮于心不忍,因为就像黄药师说得那样,他们确实都觉得迟谷不是采花大盗。
既然无辜, 又怎能不为他正名?
狄荣山用迟谷做诱饵是做一回事,真让迟谷出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陆亭云被宋怀尘的声音唤回了声。
厨房里的木偶人又一次动了起来,宋怀尘问另外两人:“要吃点什么?”
厨房里点了只蜡烛,照亮了灶上的水汽氤氲,白衣白发的宋怀尘站在沾满了烟火气的薄薄水雾之后,反而更显得出尘。
出尘得像是幻觉。
陆亭云看见木偶揉着的面团:“随便什么面食。”
黄药师不是一句“随便”就能打发的:“就快天亮了,发面肯定来不及,那就面川条?”
宋怀尘点头:“后面去摘把青菜。”
蕴芝的修炼和灵植的生长相辅相成,又有聚灵阵汇集灵力,后院的菜蔬长得极好。宋怀尘一句话落下,转身往后走的是陆亭云,宋怀尘的目光跟着陆亭云移动,一直到他走出视野才收回来。
黄药师问他在看什么。
“他今天看上去特别严肃啊,心事重重的。”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宋怀尘对陆亭云也能算得上了解了,笼统的说来,陆亭云是个好人,立身端正,为人礼貌,能开开玩笑,不是刻板的人。
但今天隔着雾蒙蒙的水汽,宋怀尘却从他身上看见了一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的执拗,让他整个人显得十分坚硬,给人一种因为太认真而难相处的感觉。
黄药师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
宋怀尘面无表情的看他,一边用法阵控制木偶飞快的搓着面川条。黄药师看得只觉得瘆得慌,然而该说的还是要说:“你和我说实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你的头发,和你离魂次数太多有没有关系?”
“我和你说实话。”宋怀尘也压低了声音,“这种带符咒的木偶,我在原来呆的地方,用过很多次。”他是无象殿的守殿人,出门的机会很少,对修真.世界的向往却浓,自己不能出去,就让同门带着装了符咒的小木偶出去,自己看着过过眼瘾。至于为什么要用上木偶,完全是因为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同门不愿意对着张符咒说话。
“从来没能把我拉过去。”同门受伤,让木偶染血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但宋怀尘一直好好的呆在无象殿,不管是人还是魂。
“陆亭云很特殊。”宋怀尘只能这么总结。
黄药师翻出了他们两个都差不多遗忘了的事情:“莫非他真是那个人才?”
这回轮到宋怀尘翻白眼了:“他的天才之处在于能把人的魂拖到自己身边?”
“这难道不是种了不得的天赋吗?”黄药师肃了表情,不和宋怀尘开玩笑,“如果这真是他的天赋,等他掌握了,把魂往外一拖,在对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肉体给毁了……”
已经离魂许多次的宋怀尘打了个冷战:“行了,别说了。我们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是瞎猜。”
黄药师同意宋怀尘没证据的说法,方丈山弟子强烈的探究心又起:“那道符你也教给我了,要不我也做个木偶试试?”
木偶搓面川条的动作一顿,立刻又接上。
宋怀尘回答:“随你。”
“这也没办法。”黄药师能感到宋怀尘的不快,他自己也觉得别扭,明明已经把陆亭云当做自己人了,突然又开始试探,即使这种试探不怀恶意,“如果他真是十洲要找的人,今后我们恐怕会遇上不少来抢人的。”
宋怀尘问他:“那我们是不是也该早点陆亭云他坦白我们从哪儿来?让他做好准备?”
“现在还不到时候。”黄药师这么回答,说明他已经有坦白的打算了。
宋怀尘想了想,觉得是迟早的事,于是定了个更明确的方向:“等找到郁辰问问情况再说吧。”
蕴芝防备心极强,宋怀尘根本不打算去撬她的嘴,他与郁辰关系说不上好,但却也承认对方是个能讲理的人。
热腾腾一碗面食下肚,天色已经大亮。
出门前黄药师看了看宋怀尘的白头发,法诀已经捏了起来,犹豫了下没往宋怀尘身上放:“反正道一已经看见了。”
审问迟谷的地点依然是狄荣山名下的那家酒楼,为了接待八宗和世家代表,这一天酒楼不接外客,宗门长老与世家当家齐聚一堂,各占据大厅一侧,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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