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剧痛,痛到视野一下就黑了。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词汇太过于贫瘠。就是痛,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满眼白茫茫一片,我脸上戴着呼吸器,旁边监测心跳血压的仪器一直在滴滴滴地叫。
病房。
我想了一下,任务完成了,李懂没事,小队人员应该也没有伤亡,除了我,其实也算挺好了。
但是……是除了我。
医生说我能这么快醒过来真的是个奇迹,因为我的脊柱神经被打穿了。他还说了什么我没有注意去听,我只觉得,布棋的罗星,被命运当棋给布了。
会瘫痪吗?会成废人吗?会成别人的拖累吗?……我的脑子里全是这些问句。
命运面前,我必须要承认,就像我n_ain_ai说的那样,我也是漫天星辰里的一颗,就在尘世那片乱七八糟的棋盘上,我陷入了一个死局。
07
我以为我会崩溃,但其实没有。活着这件事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曾经用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来活来赋予活着意义,那么当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活,这件事本身已经是有意义的了。
我得相信自己,就像我以前一样。
哪怕我不是布棋的罗星,我只是一颗命运手里的棋。
我就躺在床上,从吉布提躺回了中国,我躺着,不能动。他们推着带着轮子的病床,我就仰着头看飞速后退的天空,或者是天花板,我以前没有这么看过这些东西。这么看还真的感觉挺有意思的。
——世界在倒退,但是我在前进。
08
队长他们来医院看了我,没有庄羽和石头,因为他们不在了。我看到了一个眼睛里缺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的佟莉。
我知道那是什么。石头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被裹挟进过去的洪流,和那些东西同根同源的情绪自然也随着它们一起消失了,同时,被挖去一块的空洞也被某种强大而深不见底的力量填满。
我还看到了陆琛,他失去了左臂,脸上那种带着捉弄意味的笑淡了很多,但是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些云淡风轻。
队长他们没有穿军装,他们怕伤到我和陆琛。其实不会,那是我们一生的信仰,我们为了那片蓝色献出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无所畏惧且永不后悔。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里多了些什么或者少了些什么,但是我能看到他们,所以也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他们都更加更加地坚定了,我也是。
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连着那些离开的人的份,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
09
几天过后我看到了顾顺和李懂。
顾顺一如既往地随x_ing恣意,李懂依然还是那个清澈固执的青年,那些生离死别似乎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
但这只是似乎。
李懂一和我说话,我就知道他不对。他从前没有那么多的话,他习惯于以行动代替言语,少有主动挑起话题的时候。哪怕他信任并且依靠我,他对待我的方式也不会和别人有太大差别。然而他一直在说着我熟悉又不熟悉的一切。
……顾顺也不对。顾顺是个打破别人对狙击手惯常认知的人,他话很多,喜欢挑着眉毛说挑衅的话。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就是在一边站着,像在站军姿,看他的时候我需要仰着头。
顾顺也一直看着我……不,不对,他在看着我的旁边,李懂。
这种眼神很熟悉,我曾经在石头的眼睛里看到过。当石头注视着佟莉的时候,他眼睛里的光会一点一点渗出来。那些珍贵的宝物已经永远消失了,我却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再次看到了它。
而李懂,他的目光时不时就会飘到顾顺那里去,他在看顾顺是什么反应,他想知道自己做没做对。
一个不需要别人开导的家伙,被我丢给时间来解决的聪明孩子,在一场战争以后,找到了正误的标准吗?
10
我故意扒开自己的伤口,我说我想看到大海的颜色,而李懂果然找了个理由离开病房,但是我没想到是顾顺替他找的理由。顾顺揽了我强行盖到李懂头上的锅,说他低估了我。
其实那有什么。如果我没有经历这样的意外,我也会低估我自己。
我想让顾顺坐下来,他拒绝了,他说我一直站着,所以他也站着。
他在向我表达他的敬意。
我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我已经承认了我躺着,那个弹孔,从我的左臂联通到后背,它只是一个通道两个孔,仅仅小范围地绞烂了我躯体得很小一部分,就让我躺了这么久,它甚至让我以为我会一直躺着,所以我放弃了执棋者的位置,尽量豁达地去做好一颗棋子。
但是顾顺让我想起来,我是会站起来的,无论如何。
于是我对他说谢谢。
谢谢他的尊重,谢谢他的指点,谢谢他让我真正站起来。
难怪李懂那样聪明的人会将自己的标准放在他的身上,他值得。
11.
我向顾顺说着李懂的种种,我和李懂曾经那样地朝夕相处过,整个小队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我不惊讶于顾顺会对李懂有那样的想法,军营里这样的事其实不在少数,没有什么比寝食同步更能培养出密不可分的羁绊,也没有什么会比同生共死更能让人交付自己的感情,更何况李懂是个那么招人喜欢的干净又清秀的青年。
然而顾顺总是出人意料。他打断我,说他不会像我一样护犊子地把李懂养着。
他说,李懂都可以自己去解决。
他相信李懂,所以李懂也全盘交付了自己的信任。
12.
我必须得再次感慨命运的奇妙。李懂听到了我们说的话,准确的说是顾顺说的话。
他们就那样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深情对望,我感觉自己就像空气一样,连电灯泡都不是。
我甚至觉得他们想在我面前来个深情相拥。
于是我选择了打断他们。
当然不是因为某些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扰人好事的冲动——好吧,稍微有那么一点。我这么做是为了打破一些东西,我不能成为李懂的阻力,他不能背着对我的愧疚,他还有很长很远的未来。
我希望他能放下,因为只有这样,我也才能放下。
13.
再见到顾顺和李懂的时候,复健早就到了尾声,我可以扶着栏杆慢慢地走,可以在医院的院子里推着轮椅散步,其实我早就能回家了,不过上头坚持要我再多住一段时间,说是观察恢复情况。
然而我站起来了,顾顺和李懂倒躺着了。
他们去了爱尔纳突击,站着去的,躺着回来的。
我去病房看他们,他们在同一个病房,李懂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都无所谓科室的问题了,顾顺主要是伤了腿,打着很厚的石膏。我去的时候,李懂在吃苹果,顾顺在捣鼓手机。
李懂很高兴地和我打招呼,他的眼睛特别亮,那种锋芒出鞘的感觉。顾顺看见我已经能正常走路了,就问我是不是故意在医院等着看他们和队长在床上躺尸。
有这种高帽子,我当然是欣然接受了。李懂一副噎住的表情。
我问顾顺在搞什么,他说他快递到了,在医院门卫室,问我能不能帮他拿一下。我慢慢吞吞走下去拿快递,反正路也不远,就当锻炼了。结果我拿回来一看,上面写的什么什么诗集。
我真的只能狂笑。
顾顺看诗集??
14.
我们东拉西扯聊了很多,我没有去问他们在爱沙尼亚的热带雨林里经历了什么又拿了什么名次,也没有去打听他们是怎么应对那些数不清的假想敌或者是沼泽毒蛇。
他们一定为祖国挣得了无上的荣誉,而这份荣誉同样属于我,我也曾是他们的一员,我有荣与焉。
我们没聊什么有营养的话题,就是顾顺挑事,我怼回去,李懂沉默地不停吃苹果,偶尔语出惊人,又被顾顺一两句话给封口。
我们好像认识了十几二十年一样的老朋友一样随意聊天,但实际上我们没认识那么久,而顾顺和李懂现在绝对不止于朋友的关系。
但是我们能理解对方,他们是军人,我曾是军人,永远都会是军人。
15.
聊到天色泛灰,我就和他们道了别,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我听到顾顺在病房里哗啦啦地翻那本他在网上买的诗集,我明明走出去一段了,又折回到门口。
他开始念诗。
我很想笑,但是我忍住了。
他说,生活,网。
李懂问,然后呢?
顾顺说,没了。
我差点没憋住。
热闹看完了,我准备走,但顾顺又开始念了。
他说,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他说,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他说,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他说,仿佛永远分离,又终身相依。
16.
我往回走。
作为军人,那些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不属于我们,那些带着淡淡香水气的温柔乡与我们无缘。我们和钢铁硝烟汗水作伴,我们会面临鲜血和一些明面上看不出来的丑恶,所以那些温软华丽太远了,那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
所以也许,没有人能听懂我们的言语。
但是他们互相了解,他们绝对信任,他们同生共死,他们分担喜悦与痛苦,连呼吸和心跳都可以同频共振。
那真的是挺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