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od的耳机里传来《格尔尼卡》讲解,内容很详尽,说到了西班牙小镇格尔尼卡被德国空军轰炸的历史,还有毕卡索与独裁者佛朗哥的决裂,战争总是很容易激发感情,正面的,负面的,好的,坏的。立体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受难、兽性、带有宗教暗示的三联式,诸多严谨的术语充斥其间,讲解结束的时候,成才就像上了一堂艰深的艺术理论课那样有些头脑发胀。
然后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在电磁噪音的尽头响了起来。
“成才,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袁朗的声音低低的,在那片空茫的沙沙声中显得很有质感。他好像笑了笑,然后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停顿让成才仿佛可以想见他转头望过来时那种特别深情的目光,“我们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你也许已经想到了,这个有关磁暴武器计划的情报其实是一个诱饵,但这也是一个不能不去执行的任务,不管它有多危险。具体不能多说,你也知道,行动方案评估上的百分点对我来说从来都只是个数字。”
耳机里再度出现停顿,成才有些呆滞地坐在那里听着。
袁朗大概点了支烟,隐约能够听到他吐气的声音,然后他接着说:“我好像教过你,无法判定时,总有必要的牺牲。这话还有后半句,当时我没说,其实更多时候我们是在有判定的情况下决定去牺牲的。很残酷,但是没办法。这大概得算是我个人的一个小小的私心,我一直希望你可以不用过早地面对那些。这样的教官,有点傻吧?”
他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
笑声渐歇时,袁朗像是沉入了回忆,语调变得柔缓:“其实有很多时候,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我自己在重新再来一遍。很像,又总有些地方不太像。我能猜到你的想法,有时却猜不到你的选择,特别是你跑到我面前就那么直愣愣地说你喜欢我的时候。小混蛋,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很吃惊,可这样的感觉也让我很着迷。不好意思啊,那天说了很肉麻的话,不过我是认真的。”
“对不起,小混蛋,”他在耳机里温柔地笑着说,“又A了你一回,欠你那两次恐怕都还不了了。不过我很高兴,我会一直记得的。这段录音听完就擦掉,去找齐桓,他会安排你安全撤离。还有,你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很阳光,就像格尔尼卡里穿透黑暗的阳光那样,以后记得要多笑,连我的那份一起,别忘了。”
成才一下子咬住了嘴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在颤抖。
耳机里的人已经说完了道别的话,他听起来是那么轻松。
美术馆外的停车场,坐在车里的齐桓忽然有些惊讶地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有个一直在闪动着的红灯熄灭了,倒计时的数字也停在了1分27秒上。
很快,成才的身影出现在艺术馆的后门外。
他朝两边看了看,然后穿过停车场径直走到齐桓面前。
“这是什么?”他把一个带着计时器的黑色钮式炸弹扔到齐桓手里。
“上车吧。”齐桓没有回答,只是冲他指指身旁的座位。
成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松开藏在衣服里按着枪机的手,开门坐到车里。
“你比我预想的要快。”齐桓边把车发动起来边说,“如果你在倒计十五秒时还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会遥控断除引爆装置。”
“然后呢?”成才没有理会齐桓话里的解释意味。
“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也许可以去问设计这个考题的人。我们现在就过去,要是路上不塞车,说不定还能赶上吃夜宵。”齐桓耸耸肩,然后他扭头瞟了瞟成才微微眯起的眼睛,那双眼睛明显有些红肿,“怎么看出来的?”
“《格尔尼卡》那幅画里根本就没阳光,毕加索只画了一个灯泡,那是上帝的眼睛,还有发生在上帝眼皮子底下的罪恶。《阳光》是他妻子的现代派摄影作品,在额外展品那部分,跟你的定时炸弹在一起。”陈述这些的时候,成才一直看着窗外。
远处的广场上有白鸽在飞翔,不时落在游客的肩膀上。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库克船长的铜像上,一群小孩子正在铜像的基座下玩耍。
“头儿出的题目从来不会无解。”齐桓笑了笑,“只是上次你没用心看。”
成才用力地捏着手里的iPod,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A13
一辆黑色的宾利车疾驰过来停在路边。
铁路从车上下来,车又很快开走了,起步打轮的声音很响,好像在表达某种不满。
“怎么啦?”靠坐在莲花跑车前盖上的袁朗回头看了一眼。
“没什么。”铁路笑笑,走到他身边。
“你头上怎么回事?”袁朗看到铁路发丝里隐约的血迹,目光探究地磕出根烟。
“黎英,认识吗?”铁路从袁朗手里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
“越南人给你下套了?”袁朗眯起眼,掉头望向远处的山崖和海湾。
“跟你一起去金三角的那个女的,叫什么?”铁路又吸了口烟。
烟丝里的止痛成份让他放松下来,左手插到口袋里,身体也斜靠到跑车的车身上。
“英文名字不是玛丽就是安娜吧。”袁朗随口问,“跟那帮越南人有关系?”
“你连人家姓什么都没问,”铁路摇头露出好笑的表情,“就随便动人家老大的女人?”
“你当初不也一样?”袁朗瞥他一眼,“五十步跟一百步没什么区别。”
“说吧,什么事这么急?”铁路轻飘飘地扯开话题。
“贼老头说有笔大生意要介绍给我。”袁朗把烟头按到一旁的山石上碾灭。
“你觉得会是那边?”铁路扭头问,“打算就这么单刀赴会?”
“报备过了,那我就过去了。”袁朗点点头,笑着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座。
“你知道老比尔是什么人。”铁路沉吟着转过身来,透过前窗玻璃目光深邃地看着方向盘后的人,“那个老东西连他自己母亲的骸骨都会出卖,只要有人肯出足够的价钱。这么做很危险,干嘛不先推掉?这事需要更严密的计划和后援支持。”
“放心。”袁朗舔舔嘴唇,笑了起来,“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好机会。”
“我跟你一起去。”铁路想了想,走过来打开车门,“反正那边也知道你我关系不一般。”
“我可不敢。”袁朗倒也不惊讶,只是嘿嘿地低声坏笑,“锄头那天都想把我给阉了。”
“约在哪里?”铁路没理他,坐进来系上安全带。
“西城区的一家夜店,跟‘迷恋’一样。”袁朗收起了嬉笑,从车载微机上调出地图。
夜店灯光迷蒙的大堂里,电子音乐震耳欲聋。舞台上围着钢管起舞的女郎们已经脱得□□,正在极力向两边岔开双腿慢慢往下蹲成个直角,一边还在往自己身上倾倒着金黄色的糖浆。巨大的乳房在时亮时暗的光线里上下起伏,引起台前一阵阵喧闹的叫声。聚集在台边的男人和女人们不断地在往她们的高跟鞋里塞着纸币,然后高举起手臂刮抹着舞女身上的糖浆送进嘴里。靡废的气氛里洋溢着原始的兴奋,空气里充满了酒精和□□的味道。
袁朗挤过人群来到吧台边。周围的响声让他只能边打手势边拔高了喉咙叫喊。
酒保朝他看了一眼,伸手指指另一个方向。
袁朗再次从癫狂的人群当中挤过,在走进包厢区前回头看了铁路一眼。
铁路冲他举了举杯子,转身靠到柜台上跟对面的酒保攀谈起来。
包厢区的走廊狭窄冗长,没有自然采光的廊道被故意修成了很窄很高的样子,充斥着晦涩难明的压迫感,天花板上绘满了恶魔的红色眼睛,好像这是一条通向炼狱的道路。袁朗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侧间或出现的厚重木门,一边慢慢地向前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黑衣保镖走出来矗立在那里,目光冷漠地望着正在越走越近的袁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