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大纲,腰斩完结,这是连载成绩不好的作品经常被编辑建议的事情,路敛光诧异道:“哪个编辑敢砍你的大纲?哦,对了,你那时候是新人,编辑不客气也是正常的。可是《宇宙之茧》当时连载的数据很好啊,编辑希望你注水拖篇幅还来不及,怎么会砍你的大纲?”
唐簇摇摇头,慢慢回忆道:“《宇宙之茧》完结的时候,其实原大纲只走了一半,编辑觉得后面不合适,强行要求我腰斩的。如果我是写实体的,大可以写完它,可是我是个网络作者,如果写完,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再看我的小说,本来我不是很在乎这些,准备再开系列第二本,把这个故事写完,可是那时候……”
他的眼神暗了暗,路敛光知道,他的第一本书完结不久,就被唐母强行关了起来,毁了前途。他安抚地握住被子里唐簇的手:“那时候你去了美国。”
“嗯……对,那时候我去了美国,因为想要尽快把钱还给我父亲,决定做全职,所以……”唐簇轻轻一叹道,“我并不是没有向市场妥协过。”
“只要坚持住底线,适当的让步未必是坏事。”路敛光安慰说,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么,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宇宙之茧》是一篇星际背景的科幻小说,曾经蒙冤的传奇天才主角一路奋斗,揭露世纪大y-in谋,收获伙伴与追随者,最终开发出了第一代超级人工智能“茧”,结局就停留在主角亲手将星际联邦带入一个繁荣新时代的辉煌场景上。
“他死得很悲惨。”唐簇一张口,路敛光就震惊地问:“什么?!他不是那个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功臣……”
“‘茧’背叛了人类,暗中控制住了它的核心研究团队,用人类安全威胁他们配合它的统治计划,主角为保首都星的亿万生命,被逼做了它的帮凶,帮助它打造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保护机制,后世就算有人揭竿反抗,也奈何不了它……研究团队和研究资料一一被‘茧’毁尸灭迹,最后轮到了主角,他临死前最后的时光里,穷尽毕生所学避开‘茧’的监视,在‘茧’的核心大脑里安置了一个人类逃生舱,希望后人如果有一天能发现‘茧’的y-in谋,拼死一搏时不至于与它同归于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才会发觉‘茧’的不对,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到达到那里,用上他准备的逃生舱……他亲手造出的神明变成了恶魔,他亲手把人类文明推向深渊,逃生舱只是他用来安慰自己良知的渺茫幻想罢了,他就在这样的痛苦和祈盼中被‘茧’抹杀了。”
故事讲完了,窗外的狂风骤雨还没有止歇。
原来盛世辉煌之后,是绝望暗黑的崩坏结局,路敛光总算明白了唐簇当时的编辑为什么要坚决腰斩这本成绩亮眼的书,同时不可抑制地觉出深刻入骨的心疼。
所有的苦难终究都不会过去。它们会变成梦魇,变成每个午夜无人时的折磨,变成不可触摸的禁区,给人生留下永不消磨的印记。
当年还是个高中生的唐簇,在人生最活泼青葱的年华里,心中构想的却是炼狱一样的黑暗故事。
“唐簇,这也不是故事的结局。”
唐簇一怔,抬头看向路敛光,他眸中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笃定道:“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茫茫黑暗之中……”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唐簇的手机铃声大作,他接起来听了几秒,脸色微妙地变了。
路敛光心中一动,已经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两人四目相接,唐簇道:“唐杞叫我现在过去,医院说……恐怕等不到天亮了。”
“我陪着你过去。”路敛光说。
两人匆匆起床打理好仪表,在这电闪雷鸣的雨夜,披着最深沉的夜色出门了。
第五十一章 总会有光出现
“刚才我没有说完。”
沉默了一路,车停在医院停车场的时候,路敛光忽然这样说。
唐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然问:“嗯?”
“那个故事的结局。”路敛光说,“如果这万维宇宙之中,真的有那么一个世界存在的话……我相信,后世一定会有英雄现世,重新扭转文明巨轮的航向。主角他最后的心血也不会白费,一百年,两百年,也许他的名字已经被‘茧’从历史里抹去,没有人再记得他壮阔起伏的一生,可是总有一天,他拼死留下的最后心血,会为他热爱的那个世界拯救一个英雄,成全另一段佳话。不管是虚幻还是现实,都有黑暗笼罩,可是唐簇……”
一道惊雷劈下,巨响之中,黑夜亮如白昼,就是这样的一个瞬间,唐簇看清了路敛光眼中灼灼的意志,他伸手攥紧唐簇的手腕,坚定地说:“茫茫黑暗之中,总会有光出现。”
唐簇原本沉郁不定的心,就这样熨帖起来。
两人赶到病房外时,唐杞已经在了,他看到了路敛光,似乎有些疑惑这个人怎么会跟来,不过此时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他迎着唐簇走过来,低声向兄长交代情况。
一组医生陆续从那个高级监护室里退了出来,走在最后的一个医生朝唐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去跟你母亲说几句体己话吧。”
唐杞的眼眶红了,对唐簇道:“哥,你先去吧。”
最近几日唐母已经灯尽油枯,不住地勒令唐杞答应她重新找个清白女孩,以及不要和他有病的哥哥来往,以免以后做了老总被人知道了说闲话。
唐杞听了心烦气躁,自然不肯答应,说理又说不通,他不想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和她争吵,总是找借口避出病房外,不和她待在一起,让唐母痛心不已。
此时唐母身上的仪器已经完全撤去,她枯瘦如柴,孤零零地躺在豪华病房里。看见唐簇进来,她睁大了已经浑浊的双眼,嘶声道:“是你……是你!”
唐簇站得有些远,唐母吃力地微微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她斥道:“你……你站过来!”
听唐杞说,她今天白天已经不怎么能说话了,这会儿仪器都撤了,却又可以开口了,唐簇心知这恐怕是回光返照,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于是他顺从地站到了她的身边,这个疑似服软地举动极大地安慰了唐母,她孱弱地伸出一只手,问道:“你知道错了吗?你这个毛病……找个女孩子……”
唐簇没去接那只手,也没接这句话,他脸上无悲无喜,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注视这个正在走向死亡的女人,他的生母。
“你是不是……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唐母变了脸色,痛苦又绝望地说,“我生了你,给了你命……”
“杀人偿命。”唐簇简短地说,声音很冷,“我作为目击证人,没能让你服法,你好好地活到了自然死亡,这条命,我算还给你了。今生你我两不相欠。”
唐母的嗓子里发出嘶嘶的漏风声,似乎是想要像尖声训斥,可她已经提不起气来了,只能口齿不清地叫骂,唐簇神色丝毫不动,早已习惯。
和一个连尊重生命都做不到的人,去谈x_ingx_ing别平等,x_ing取向平等……唐簇的眼中有一丝悲悯,不知是对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女人,还是多年前那个曾试图和她讲理,却换来了更加变本加厉的暴力的,年幼无知的自己。
唐母的声音越来越小,她骂着骂着,忽然开始流泪,困难地嗫嚅道:“我要……我要走了……儿子,你再叫我一声妈……我十几年没听过了……我要走了……”
唐簇判断了一下她的状况,觉得这次大概是实话,于是准备出门喊唐杞进来。
“那都是,你爸爸的主意!”她见唐簇要走,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我不心疼吗……我的骨r_ou_!我是为了你好,我为了这个家!都是,你爸爸让我做的……我以为你出去玩了……再叫一声妈妈,求你……”
在唐簇心脏最深处,有一个角落轻轻地疼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握住那只快要失去温度的手——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这样握过母亲的手了。
他郑重地单膝跪在床边,和她视线齐平,沉声问道:“杀了她,毁了我,你觉得错了吗?”
唐母没有得到渴盼的一声“妈妈”,反而是一句责问,巨大的失望击溃了她,她口不择言地竭斯底里起来:“你这个……你这个变态!神经病!我没有这样的儿子!我儿子唐杞,你敢去抢他的家产!唐杞才是我的儿子!你是个恶心的神经病……太脏了……”
唐簇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面对一句比一句恶毒地辱骂,他居然露出了一个又浅又轻的笑,自嘲地自语道:“我居然还心存幻想,真是不长教训。”
说完,他利落地站起来,松开了那只手,心里最后一丝郁结也烟消云散了。
“唐杞——”唐簇打开门,发现他父亲和林珑也都赶到了,“进来吧。”
唐杞瞪了父亲一眼,似乎两人刚才在门外进行了同样不愉快的交谈,然后一前一后地进门了。
“妈妈……”唐杞扑到病床前,流着泪喊道。
唐父也站到了病床另一边,手搭在他妻子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