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是为了护着他,然后爱恋,从此成了吴归舟一个人的心事。
“休学也好,转学也罢,其实都可以办,只是都浪费时间。我劝他别折腾,尽快考出去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后来他也听了我的,就在那个学校咬牙撑着,直到高考。”
话到这里,屋里渐渐就静了下来。吴越吟的语速并不快,也不连贯,总是说一段就自己沉默良久。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光打在她身侧的柚木地板上,一切宛若一幅悲伤的油画。
——毕竟是弟弟的私事,有些细节她还是只能埋在心底。那天她匆匆赶到医院,跟吴归舟几乎一夜倾谈,到天色将明时,无意间望了一眼外面,才发现常铮还在那儿,半步都没有挪过。
临睡前,她忍不住提醒吴归舟:“他还没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吴归舟却回得很快。
“总会走的。他早晚会明白,这样对大家都好。”
……
桌上的茶两人都没动多少,硬是从热的放成凉的,这时候再去喝一口,简直苦得人心神一凛。吴越吟走神了太久,最后还是陶然打破了这悠长的宁寂。
“……然后呢,还有然后吗。”
“哪有什么然后。后来归舟考得很不好,没比一本线高多少,他自己非常难过。但家里的亲戚朋友还是陆续来道喜,还有开玩笑说,读了一本至少算个进士出身的。爸妈看上去也松了口气,我实在不好出头提什么复读不复读的事情,归舟自己也没说,后来就填了一个我们省会的学校,能读就去读了。”
陶然忍不住叹了口气,思虑再三,还是接着问了:“那后来本科读完,怎么没考研?这么好的底子,实在太可惜了。”
吴越吟给他的回答,语气淡得如一道水痕:“后来他毕业那一年,我妈查出了肾病。我当时也就工作两三年,我爸的生意在经济危机那年就全完了,家里确实需要他那份收入,他就直接工作了。我爸过世前几年都酗酒,有时候我妈身体不舒服,只能一个人去医院,他烂醉在家里,叫都叫不起来。归舟本来想去外面工作,想想还是就近在省会找了一个,万一家里有个什么事情,至少一个多小时就能赶回去。那时候把我妈交给我爸,我们已经没法放心了。”
重锤一个连着一个,陶然都有些受不了了。可事情已经谈到这个份上,他也已经没有退路:“令尊……过世了?”
“早就走了。酗酒,饮食口味又重,太油太辣,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胰腺癌。这个病一般都快,钱都没来得及花多少,前后也就几个月时间。他不在了,我妈的身体就更不行,后来为了照顾她日常起居,归舟就回镇上做水电站的工程师了。哦对了,当时常铮还借过一笔钱给我们,后来只用了很少的一部分,医生就已经建议别再折腾了。他昨天电话里提的,就是当初我还钱给他的时候,说我们家欠他一个人情。既然他和归舟再也不可能了,那将来就由我来还。”
这番话像是一块吸足了冰水的海绵,死死捂住了陶然的呼吸。
其实这个故事中间还缺了一段,吴归舟大概是存心瞒着家人,所以吴越吟不知道,陶然却知道得很清楚。
从常铮大学毕业到吴父重病过世的这段时间里,有一阵他们其实在北方共同生活过。至少韦方澄认识常铮的时候,他跟吴归舟还一起养着一只叫粥粥的狗。
所以那一箱糖蒜,是为了让家人拿到他“在省会工作”特意带回来的特产。然后两人之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导致吴归舟宁可让姐姐代为还钱,也不肯再跟常铮有任何牵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世事倾轧若此,一室寂然,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h-a刀艺术家风间对本节叙事结构及细节设置的建议和帮助
第49章 微光
去吴越吟家这段路,常铮是亲自开车送陶然去的。
车到楼下,陶然拉开车门的时候,他说了句“我回我自己那儿去找点东西”。也许陶然听完这个故事,未必想立刻再看见他,那他宁可主动退一步,把时间空间和选择权都留给陶然。
到底是怎样的事实,能让常铮不想亲口叙述呢。它即将划开过去与未来,让很多欲言又止都无所遁形,这一点两人都十分清楚。
于是陶然也就了然地迎上他的视线,淡淡点了个头。
常铮的住处毕竟是租的,陶然那是住了十来年的自己家的房子,意义终究不同。在一起之后,算起来还是在陶然那边待的时间比较多,这会儿再次在车窗外看到再熟悉不过的街景,常铮的心情实在是说不出的复杂。
上楼,开门,开灯,常铮没有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做任何停留,径直去卧室打开了床头柜的门,摸到了那个一直放在最深处的木盒子。
那里面藏着的,是常铮彻底放弃写日记这个习惯之前的,最后一本日记。
2004年1月26日
今天初五,学校第一天开门,允许高三的人进教室自习。归舟还是没来。
年前刚出事的时候,学校里传的话实在是难听极了。我以为过一阵子这些人还能想起来,学校终究是读书的地方,但现在看来……并没有。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明明拿了书包,妈还是问了我一遍去哪儿。我知道她和我爸都怀疑我跟归舟的事情有关系,以前归舟来家里的时候,他们也见过,但这么多天过去,看样子他们是根本不敢问。多可笑,好像这一句话问出口,外面那些人窃窃私语的所谓“脏事”里,就会加上他们儿子的名字似的。
我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能怪谁。
他们都该去死。
2004年4月1日
又一次月考,归舟还是卡着考试时间来的,考完就走。
寒假以后,他就没怎么来过学校。人言何止可畏。
他那个爸爸当天就能干出那种事来,他最近在家复习,过得也一定不好。但就算这样,学校也是绝对不能待了。这些人简直都是披着人皮的疯狗。
老师们都尽力在帮他,卷子照常给他留着,也特别安排了时间单独答疑,但他的排名还是一次比一次掉得厉害。我不敢想他会是什么心情。
我的座位就在我们班靠走廊的窗边,他每次来学校都会经过,但从没抬头看过我一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分手的时候,他吼出来的那句“别再多事了,照我说的做”,我一直都记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冲我发脾气。
……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愚人节的玩笑。
2004年5月28日
最后一天在学校了,明天开始在家最后看几天书,这些就都结束了。
中午,班主任叫我去把他那里剩下的卷子都搬回班上发掉。趁着没人注意,我去翻了归舟那个班的准考证。
记下他的准考证号,至少我还能查到他考得怎么样。
愿他一切都好。
2004年7月2日
成绩出来以后,我根本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开始登门了。爸妈也好像被事情冲昏了头脑,彻底忘了我还是个他们心目中的疑犯,满脸喜色地迎来送往。
我只觉得荒谬。
归舟怎么会考成这样。我怎么会碰巧是这个第一名。
他刚上一本线,学校挂出来的红榜只抄了一本线上的名单,他的名字在最后一行。就算是这种时候,围在校门口看的这全镇的疯狗们,还在指着他的名字说那些百说不厌的闲话。
活该他们一辈子都窝在这条街上。他们为什么还不死。
刚才我妈叫我出去买点感冒药,路上认识我的人都跟我说恭喜。一切都像是以前我跟归舟一起看过的讽刺电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戏如人生,电影总有结束的那一刻,可活着这件事,没完没了。
药店里我碰到了越吟。她说归舟在家一言不发很多天了,可是家里觉得一本线也不错。只要能让归舟赶紧离开这儿,全家人就能喘口气,现在根本不是能上什么学校的问题了。他们家也有亲戚朋友上门,他就躲在自己房间里总不出来。
我明白这种别人看你挺好,你自己觉得还不如死了好的感觉。
那又能怎么样呢。活着就是恶心。
2004年7月18日
最近我一直没心思听我爸妈跟那些亲戚们都在商量些什么,所以昨天早上我才知道,晚上他们弄了个状元宴。
我生平第一次冲我爸咆哮,我说谁爱去谁去,我绝不。
可他们说,晚上要来的很多人都是我班主任亲自去报喜请来的。老师的确待我不薄,同学们也大多要来凑热闹。或许从此就跟他们天涯不见了,我已经弄丢了归舟,连个像样的道别都没有……我不想再有别的遗憾了。
其实归舟才是一直拿着第一这个名次的人,直到出了那件事。他的名字成了一个忌讳。席上敬酒的时候,我好几次听到老师那桌有人提起,又彼此使眼色立刻打住。他们可以私下帮助归舟,却不好在公众场合表露什么。
愚昧就像个玻璃罩子,里面的人谁都不能幸免。
昨晚我应该是喝多了,我好像看见归舟来了。他拿了瓶啤酒站在门口,遥遥冲我做了个敬酒的手势,然后就走了。
我没开口问别人有没有看见他。这样的场合,我宁可他不来。
今天早上醒过来,我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到底是真是假。也许是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说不定。听说归舟定下来要去我们省会读书了,也好,去哪儿都比在这儿好。
过去已经这样了,未来未必更好。但除了往前看,我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