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了他的异样,沥血终于松开手,看着他脱力地跌坐回去:“他们对你用刑了?”
“不曾,只是旧伤罢了。”
苏时深吸口气,抬手撑住额角,忍过一阵激烈的眩晕,飞速地思考着对策。
对方是个很特殊的角色,陆璃昔日以奸佞伪饰暗中照应朝堂的时候,就曾经被沥血刺杀过一次。那时陆璃身手虽尚不及他,却刀剑临身气定神闲,坦然将心底念头和盘托出,竟打动了原本立志要惩恶除奸的江湖游侠。
在得知他真正的苦衷之后,沥血便自愿为相府家臣,供其调用差遣四处奔波,暗中护持那些遭受贬谪的官员,剑下不知斩了多少左相派出的刺客杀手。
倘若按照原本的走向,沥血赶回来时,他已经被下入天牢。那里守备森严,纵然身手再高绝,单枪匹马也绝对无法闯入,以沥血的性情定然会冒险一试,结局定然凶多吉少。
如今看来,对方倒是没了性命之忧,倒是他的计划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宋戎猜出他在照应军中粮饷,沥血知道他暗中护持贬谪朝臣,这两人一个安抚不住,陆璃的苦心谋划,只怕就要被彻底公之于众。
进退两难。
“你怎么了,难受得厉害吗?”
看着他显而易见的虚弱,沥血眼中忽然显出些焦躁,来回走了几步,掏出几瓶伤药来一股脑塞给他:“我没带什么好药,你忍一忍,我先带你出去,再替你疗伤——”
“沥血,你听我说。”
苏时按住他的手臂,深吸口气,语气耐心地缓下来:“当初你来刺杀我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陆璃走的原本就是一条求死之道,用不着你杀我,我早晚会自绝生路,你记得吗?”
沥血动作微滞,怔忡望着他,神色茫然无措,仿佛头一次没能顺利理解他的语意。
“我叫你帮我做的事,它们看起来的确是好事,所以你才会愿意帮我。可你也该清楚,我的那些罪名也同样都是真的,时至今日,无非罪有应得而已。”
迎上他的目光,苏时深吸口气,耐心地说下去:“你忠义为怀,今日冒险出手搭救,陆璃心中感怀至深,却不能随你走。”
“可是——”
沥血哑声开口,却又无从反驳,半晌才哑声道:“可你今晚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苏时的心口忽然一跳。
他自然是不惧一死的,甚至是在隐约期盼着那个终结的到来——可不该是现在。
他至少不能现在就死。
宋执澜的登基大典还没有定准日子,原身最后的心愿还没有完成。陆璃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真正恣意潇洒的机会,这已经是唯一近乎任性的愿望。
他只是想好好看着他好不容易庇护下来,又借着昏庸君王的影子呵护长大的孩子,想看着宋执澜能堂堂正正地登上皇位,就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我是从皇宫里来的。我原本还在想,既然那小皇上非要杀你,一定是个暴君,不如我先杀了他——可我又想起你,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一定不会高兴。”
沥血望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淡青色的玉瓶来,放在他手里。
“我去的时候,一群老臣围着那个小皇上,在商议对你的处置。他们说皇上刚即位就亲自下令斩杀朝臣,未免显得有些刻薄寡恩,不如叫你自己一死,既能以全皇威,又能不显得太过冷血,叫人寒心。”
玉瓶不大,触手沁凉。
苏时的目光落下去,指尖轻触上玉质流光,声音平静得甚至有几分温和:“他也同意了?”
“他没说不行,所以那些人就直接叫了个太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
背着日光站在阴影里,沥血的声音硬邦邦传来:“我气坏了,却又怕坏你的事,就没动那些老家伙,只是把那个太监往死里揍了一顿。又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只好拿过来给你。”
无限寒凉下去的心口隐约漫过暖意,苏时忍不住勾了唇角,无奈一笑:“我知道了,多谢。”
他的神色已经彻底归于平和,再看不出初闻死期时的那一刹动摇。
沥血重新抬头望向他,那双眼睛仿佛已然温和下来,可只要迎上去,便分明能看出温和之下不容置疑的冷硬坚决。
陆璃不会跟他走。
“我知道,你早晚都是要死的,第一天起你就对我说过……”
沥血终于垂下头,声音也喑哑下去:“我只是想不通,你明明救了那么多人,那些被贬谪出去的朝臣,如果没有你,根本就没办法活下来。可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都在骂你,甚至都恨不得至你于死地,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
苏时微怔,目光重新落在那个精巧的玉瓶上,在掌心轻轻一转,眉眼倏而显出些释然的清淡弧度。
“如果他们恨得只是陆璃一个人,只要陆璃身死,就能消弭他们的怨恨,就能叫他们依旧相信朝堂,相信皇上,相信尽忠尽诚便可开创一片清明盛世,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怔忡望着眼前的人,沥血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推开窗轻巧一跃,身形转瞬便已消失在殿外。
看着他的身影彻底离去,苏时才渐渐放松下来,重新把那个玉瓶握在掌心,正恍惚出神,却忽然被另一只手将玉瓶不由分说一把夺走。
几乎忘了还有个被自己塞在床底的摄政王,苏时讶然抬眸,迎上宋戎沉得仿佛深渊寒潭的凛冽双瞳。
胸口窒热得几乎无言,宋戎目色既痛且怒,紧攥着那个玉瓶,力道之大,甚至恨不得将它直接捏碎。
他知道宋执澜一直在逃避,却没想到竟会逃避到这个地步。甚至要将陆璃的性命交在一群目光短浅不知感恩的所谓忠臣手中,要叫一个阉人将这瓶药送进来,让陆璃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偏殿里。
“如果我不在……”
宋戎哑声开口,嗓音几乎沥出腥甜血意:“如果我没有插手,他是不是也要把这东西送进天牢里去,然后告诉全天下人,陆璃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于天牢?”
陆璃的性子极傲,甚至宁肯背负骂名,宁肯被降罪处斩,也始终不肯稍向人些许示弱,不屑于哪怕自辩半句。
那些人居然会想出这般折辱的手段,宋执澜居然也真的就狠得下心纵容默许。
明知结局却无能为力的痛楚,终于被暴怒所裹挟,激烈地冲破自持,在他的眼底蔓开一片血色。
“王爷。”
一只手稳定地握住他的手腕,将玉瓶轻巧地拿了回来。
微凉的体温贴合着他滚烫的皮肤,依然清凌的双眸迎上他的目光,轻易便熄灭了燃烧在眼底的熊熊怒火。
“皇上其实并没想过那么多,他只是——太想恨我了。”
苏时轻声开口,眼底显出些近于叹息的无奈。
宋执澜恨他,这不奇怪。在那个小皇帝心里,陆璃几乎就是他少年时期的全部阴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挣扎,仿佛只要彻底摧毁了陆璃,就能彻底摆脱那些屈辱愤懑的回忆。
可他却也的确还不能死。
心愿未了,死期未到。
剧情与任务已经彼此冲突,倘若他即刻便死,误解值无疑都还在,可任务却没能完成。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每多活一日,被藏起的真相便岌岌可危一分。
必须要做点什么。
塞着玉瓶的红布被轻巧拔开,一颗血色的丹丸落在掌心,散开淡淡的苦涩药香。
宋戎目光微缩,哑声开口:“牵机……”
千百年来,君王用来处死近臣与妃子的至毒。服下之后,人会因剧痛而抽搐,头足佝偻相接而死,状似牵机,于是以此为名。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抬手就要去夺。苏时却只是轻巧地收掌一翻,便将那颗丹丸隐没入掌心,躲开了他的动作。
“清光!”
宋戎终于再忍不住,劈手要将那颗牵机夺过来,拉扯间忽然被握住手臂,身形不稳地向前栽倒。
那只手顺势揽上他的背,将他再度拉近,清泠嗓音落在耳畔:“我死之后,记得带我回去……”
宋戎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忽然被陆璃抬手照颈后狠狠敲下去。
单手托住无力栽倒的健硕身躯,苏时抬起目光,平静地落在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推开的门外。
御林卫低头快步进来,将宋戎搀至偏房安置妥当,门口的人影变得稀疏,明黄色的身影便再无遮拦地落进他眼底。
苏时从容抬起目光,迎上少年天子复杂的眼眸。
“右相当真杀伐果断,皇叔那般护着右相,居然也说下手就下手了。”
已经被他看到,宋执澜便也不再躲避,缓步走进去。还未及彻底变声的嗓音狠狠低沉下去,隐约显出稍许沙哑。
看着小皇帝毕竟还缺些火候的狠辣架势,苏时哂然一笑,淡声开口:“按照前事来看,摄政王若是再为我与皇上起冲突,保不准就要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
“胡说!”
目光骤然收缩,宋执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似是为了证明什么,咬牙继续寒声道:“朕不过就是不愿见皇叔护着你,只要你死了,朕绝不会再难为皇叔分毫!”
“好。”
苏时轻扯唇角,语气反而温和下来,说出的话却叫宋执澜胸口莫名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