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是,我很平静。
甚至这几年来,都没像此刻这般平静过。
我对着天空发呆,像无数次花花做过的那样,看着那些鸟儿成群结队的飞,看着麻雀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我知道这是我人生迄今为止甚至可能算上以后在内,最重要的时刻,我应该有些难以名状的感受,应该涌起些极具意义的人生感慨,但无奈,大脑真的一片空白。
我茫然地站在路边,通往市区的路只这一条,可人生呢?在监狱里我不用为生存的意义范畴,每天只需要按时上工,吃饭,下工,睡觉。现在我终于摆脱了那牢笼,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忽然失了方向。
无数车辆从我眼前驶过,他们对一个无措的刚出狱的囚犯,没任何兴趣。
我想伸出胳膊拦车,却在抬到一半时又收了回来。
我没钱。
“你真磨叽,”背后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都蹲这儿等一上午了,不是早上就该出来么。”
我猛地转身,一个裹着军大衣的醒目形象映入眼帘。那衣服太大,直接拖到了地上,不知多少年头没洗了,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绿色,好几个地方甚至破了洞,露出黑乎乎的棉花。要不是那上面冒出个熟悉的头,我还以为军大衣自己成精了。
“你这不是垃圾堆捡的吧,”我嫌弃地用指尖戳了那布面儿两下,“还是说现在市面儿上流行复古怀旧风了?”
“去你妈的,”容恺怒了,一把打开我的手,“你试试搁这儿睡半个月,没这玩意儿冻死你!”
我这才注意到容恺的小脸儿通红,不是气的,而是冻的,好几个地方都有些干裂起皮,再看不远处一溜简易门市房的背风处,赫然几个硬纸板搭成的临时棚,隐约像是还有几个盖着破烂棉被的人在里面睡着。
我想问你就住那儿?可我问不出口。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嗓子,让声带没办法震动。我用力深呼吸,压下心里的难受,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发出声音:“怎么不去找你同学?”
容恺切了一声,大咧咧道:“找了啊,人收留了我半个月呢,后来他媳妇儿不乐意了,我寻思咱也别这么没眼色,所以卷了两条金项链儿就跑路了。”
一阵寒风吹过,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风中凌乱了……
“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你拿了啥?!”
“我操你喊什么啊,”小疯子用埋了吧汰的棉大衣袖子蹭耳朵,“我后来不是又还回去了嘛,就怕你事儿多!”
我怀疑地拧起眉毛:“真的?”
小疯子黑着一张红脸蛋儿:“废话,不然他能那么痛快给我一百块钱?这叫感谢费!”
我扶额,尼玛这也行?!
“你同学绝对是个二,就这还不跟你绝交?”
我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想小疯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一派云淡风轻:“绝了啊,所以我现在是真没地方去了,本来以为在外面晃两天演个苦肉计还能混回去的,嘿嘿……”
小疯子笑的时候很有点孩子气,尤其是两个酒窝,招人。
我挺喜欢看他笑的,但不是现在。
薅着军大衣把人拽过来,不顾难闻的气味和满身的尘土,我实实在在挎住容恺的脖子把人搂近:“给哥想个招儿,咱怎么回去?”
小疯子胸有成竹地瞥我一眼,裂开嘴:“放心,我有必杀技。”
两个犯人在路边拦车,成功率可想而知,所以容恺也不做这无用功,而是找路边小卖店老板娘帮着拦。老板娘倒是个不太坏的,估计这些天也和容恺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帮了这个小忙。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再被无数汽车尾气荼毒之后,老板娘终于成功拦住一辆物流公司的卡车。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脸络腮胡,听完老板娘的叙述又看了看我们,颇为犯难:“你们也看见了,我那车地方小,开的也慢,这到市里也不知啥时候了,再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容易拦着这么一个可不能跑了啊。正组织语言想着怎么把我们说得可连点儿,就听小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多少钱?”
司机愣住,想是也没干过这事儿,吭哧半天才反问:“你们,能给多少钱?”
“六十。”小疯子想都不带想的,“不拉我们,你也要回去,就捎带脚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司机挠着自己的胡子,还是有点儿犹豫。
“一百,”小疯子根本不给他考虑的时间,“行就行,不行我们马上找其他车,也别耽误你的时间。”
“哎,别啊,”司机一看小疯子急了他也急了,当下拍板,“一百就一百!”
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稀里糊涂地开了车,在我还没闹明白究竟怎么个情况的时候。
开出二里地了,司机才想起来问:“我说,你俩有钱吧?可别蒙我。”
这话真把我问住了,心虚的特征之一就是呼吸不稳。
哪成想小疯子在身子摸摸索索半天,还真弄出来一张粉红色领袖,朝司机扬扬:“这回放心了吧,下车就给你。”
司机耸耸肩,不再说什么。
小疯子白了他一眼,又把那张皱皱巴巴的钞票重新塞回衣服里衬。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仿佛重一点都会把那珍贵的纸币碰掉边角。
我转头去看窗外,希望光秃秃的山景能驱散心中的酸楚。
他同学就给他一百块钱。
他在监狱门口像流浪汉似的住了半个月。
他是那个聪明的能把证明题解出花儿来的小疯子。
“不管你以后干什么营生,反正我肯定能帮上大忙,所以你家那房子要留个屋儿给我住,最好是阳面儿的……”
我莞尔,回过头想捏他脸,却在见到那一片红后生生忍住,只乐道:“你什么记性,不说那房子要卖了换钱嘛。”
小疯子愣愣地眨了两下眼,忽然一拍脑门儿:“我晕,冻迷糊了,怎么把这茬儿忘了。”
大货车的三人座很拥挤,司机靠左,我靠右,小疯子坐在中间。眼瞧着司机一换挡胳膊就刮着他,我索性把他搂过来,让他趴我腿上:“我看不是冻的是困的,这阵子没好好睡过觉吧。”都成熊猫了。
“你试试在西北风里以天为盖地为庐……”小疯子嘴上不饶,人却乖乖趴着不动了。
没一会儿,膝盖上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