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不寻常的夜,龙华铺的祭祖庙腾起一团火光,一时间火苗四溢,浓烟滚滚。
木柱木楞的建筑极为怕火,火苗子就像是涨潮时的水波,一步比一步蹿高,瞬间就吞没了房檐,在屋顶上升起一团火球!火球在空中爆裂,将龙华铺上空的天际染成绚丽的玫瑰色。
“走水啦!祖庙走水啦!快去救啊!!!”
龙华铺土司堡的庄丁俾子们从山间的石板路上涌出来,手里都提着铁锨、木桶、麻绳等等各式农具和家伙。
昏暗的小径上人来人往,脚步嘈杂。
路边树丛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提着一只大号木盆准备去救火的扎西,将他连拖带拽地扽进了小树林。
扎西借着火色的映照,瞧出了丹吉措的脸:“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来救火的么?那地方瞧着挺危险的,你还是不要去了,你快回去吧!”
丹吉措的脸上沾染着黑黢黢的烟尘,墨色混合起斑斑点点的泪水,抹得满脸像个花瓜。
“公子,我的小公子唉,你今儿个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这正要跟着人去救火呐,你怎么啦?”扎西摇晃着丹吉措的肩膀,不解地问。
丹吉措的身子抖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用脏兮兮的手抹掉腮边的泪,低声哽咽地说:“我,我,我把那个祭祖庙给点着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火苗烧灼木料的爆裂噼啪声,将两个人的脸颊都映成山花的红彤色。扎西大声问道:“你说啥呢公子?!”
丹吉措瑟缩着咽了一口唾沫,轻飘飘的声音:“我把他们的祭祖庙给烧了。”
扎西瞪大了眼,嘴巴张得可以塞进去一只油桃:“公子……你放的火?!你疯啦你?!”
龙华铺后身山坡的狭窄山道。
丹吉措和扎西两个人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爬,想要翻过山去,逃往永宁坝子的出口。
扎西一把抓住几乎要从山腰上滚落的丹吉措:“公子,公子,咱歇一会儿,先歇一歇再爬嘛!”
丹吉措两眼没了神采,就只闷头往山上爬,袍子襟都被荆棘剐成一条一条也顾不上,脑子里就只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多一刻也不想待,尤其不想再见到那个要命的男人!
扎西急得一把拽住他,用蛮力把他按在大石头上坐好,喘着粗气问道:“我说公子,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你到底是抽什么疯啦?!这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咱俩好不容易找到个安家落脚的对方,你为啥偏要烧人家的房子嘛!”
丹吉措低头瞧着自己一双黑黢黢沾满火石灰土的不停颤抖的手,轻声说道:“我想烧掉他们祖庙里那几座造像……我就是想烧死他们!!!”
丹吉措那时候抱了好几捆柴草到祭祖庙里,堆到威风凛凛、怒目阔腮的成吉思汗他老人家的屁股底下,还往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两位爷身上泼了几罐青稞酒,然后用火石打出了火星。
整座庙堂都是楠木和杉木搭成的,木料烘干后打蜡刷漆,耐磨耐腐耐水,可就是不耐火。火苗一下子窜起了一人高,把成吉思汗裹成了一尊熊熊燃烧的火人儿。他立刻就慌了,抱头跑了出来,等到再回头望去,满眼已是一片火海,金红色的火球升上了天空。
扎西皱皱着脸摸摸丹吉措的脑门,拍了拍他的脸颊:“公子,你的脑袋是不是也被烧出洞洞了!你要烧死谁啊?你这说得都是什么疯话呢!”
扎西从来不曾对他的段小公子如此无礼地质问,可是今儿个实在憋不住了,完全搞不清楚一向温柔纤弱的主人,怎么就敢动手烧人家的房子!
丹吉措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他当真恨死了祭祖庙里摆起的那几座人偶,更恨自己熬了几宿精心绣出来的两幅绸缎唐卡,竟然送给仇人挂起来撑门面,做幡子,积福德。
他其实真想拿刀子削了大总管,可是转念又一想,那男人有什么错呢?凭什么削人家?
错的明明是自己。身上最后一片外壳都已经剥掉,连皮肉带骨头的送到了仇家的嘴里,快要被啃得什么都不剩。
丹吉措强忍着泪,拉住他的小侍卫的腕子:“扎西……不,小林子,咱俩当真必须离开这里,不能留在这个地方……我以后再与你解释,你快跟我走吧!”
第三十三章:夜劫云顶寨
丽江通往永宁的茶马古道上,一队肩背长枪、腰胯藏刀的马队飞快地在山路上纵驰,一刻也不停歇。
总管护卫来旺抹了一把脑门上涨涨落落的汗珠。初冬天气里已经穿上了带有夹层的厚棉袍,长筒皮靴,路却又赶得太急,简直像是被搁在蒸笼里,闷出了这厮一身的热汗。
“阿匹,这金沙江边上,可有不少户人家和客栈,不然您先去那处歇个脚?嘿嘿,给您上几壶酥理玛酒,来几大碗牛头饭,吃得热热烘烘的,明儿早起您再赶路呢……”
来旺倒也精明。他自己热了累了偏不说自己热自己累,而是忽悠大总管去打尖儿,住店。
回应他的是沉沉的声音:“就今晚黑,快些赶回,莫耽搁了。”
阿巴旺吉干脆利落地回绝了来旺关于酥理玛酒和牛头饭的提议,嘴巴都没有咂一下味道。已经连续驰马跑了一天,捱到晌晚,他也的确是累了,却不想把时光浪费在路边的客栈里。
男人行色匆匆,眉间神思里却又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甜蜜和滋润,这会儿脑子里就只想着前日在被窝筒里抱着纵情亲昵的小俊人儿。这才十日不见,确是如隔三秋,日思夜想,浑身上下都惦记着。
临行前虽是对丹吉措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离开云顶寨到处乱跑,出门要带着家丁和护卫,自己不会打架你出门好歹也带几个喽罗护着你帮你打架……可是这心底终归还是牵挂,把谁放在小俊人儿身旁都不如自己亲自跟着他、守着他来得最为放心。
本来是半个月的脚程,大总管等不及,在丽江城搁下货物办完事就走人,十天就赶回了。心里揣进了一个让他记挂的人,恨不得给马儿的四蹄装上风火轮儿,踩着云飞回来。
永宁马帮的大队人马到达葫芦桥。
昏暝的视线里,河水绕过河中央青黑色的大石,哗哗地流淌,日复一日,旁若无人。
大总管纵马跃上桥头。马儿的前蹄才一搭上云南铁杉搭成的木头桥板,桥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响动。
那是陈年木料被践踏和挤压发出的惊痛呻吟。
阿巴旺吉猛然勒住了缰绳,马前蹄在桥头徘徊不前。他的两只耳朵微微耸动,静静地聆听溪水的潺湲,鼻尖在拂面而过的晚风中探寻和琢磨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