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跃马上前几步,急切地从马上伸出右手,呼唤道:“丹东,来,快上马来!”
马匪头子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填满了久别重逢的兴奋、欢跃和无所顾忌,浑身蒸腾出热辣的汗水。丹吉措忆起上一回在乱葬崖,这人瞧见自己时,也是这样一副激动到两眼放出金光的神情;肥猪见着了食槽似的,打着拱就要窜上来的架势。
丹吉措呆呆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呢?”
胡三炮的手掌伸过来,喊道:“上马,俺这就带你走,离开永宁!”
“你带我离开永宁?”
“是啊!离开这里,跟俺在一处!”
离开永宁……
离开这里。
丹吉措恍恍然地向前迈了一步,不由自主地就想要搭上胡三炮的手。他真的很想离开这里。
“丹吉措你回来!!!”
熟悉的声音,一道划破半空的怒吼,像是耳畔滚过一道炸雷,瞬间把他的脑壳轰得清醒明白过来。丹吉措回过头去,对上了大总管的目光。
大总管一脸的难以置信,火光辉映之下,脸膛由铜色缓缓转白,惨白惨白,浮动的声音里带着剧烈的颤抖:“你要干嘛去?……你给我回来,到我这里来……”
小俊人儿怎么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丹吉措那一身风尘仆仆像是跑过十几里山路的模样,满头满脸都是黑灰和土屑,身旁还跟着那个叫作扎西的小俾子,他这是要……逃跑?!还是要私奔?!
“阿巴旺吉,我……我……”
丹吉措在没碰见大总管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心里头无论如何无法容忍自己认贼作了心上人的耻辱。可如今这男人就在面前,四目相对,他却又迈不开步子,心里只要闪过“走”这一条念头,心尖尖上的肉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扎西不失时机地拦在他身前,低声说道:“你别怕,你快跑,我来挡着!”
丹吉措缓缓摇摇头。小扎西手里就只有一把猎刀,连火枪都没有,挡什么挡?不远处那两个摆出玩命儿架势的男人,能挡得住哪个呢!
他眼瞧着两个男人都对他伸出了手。
胡三炮的眼里跳跃出难以掩饰的激奋,大声吼道:“快过来,快上马,俺这就带你冲出去!”
大总管脸上是琢磨不透的阴云,一如往常他在人前的沉着和冷峻,深藏不露,缓缓伸出手,低沉沙哑的声音:“过来,到我这儿来,跟我回家去。”
男人的眼里却分明透出一层一层的血色,铺天盖地蒙住了深褐色的眸子,冷漠面容之下埋藏着满腔震惊和愤怒,像是一头极力压抑住暴躁的受伤的狼。
丹吉措瞧着这一左一右两个男人,两只伸过来的手,忽然之间明白了一些自己原先没有刻意去探寻的事情。自己这颗被肥猪拱得迷迷瞪瞪的脑壳,竟然一直都没有仔细琢磨过一些事情。
为什么阿巴旺吉那男人头一回见着他,就凶巴巴地用茶水抹他的脸蛋。
为什么胡三炮那男人头一回见到他,就激动得想要从乱葬崖上蹦过来。
阿巴旺吉一定是利用了自己这张脸,在赌赛里使计逼胡三炮提前认输;而胡三炮确实是因为瞧见了他这张脸,一团混乱之中,竟就真的认输了。
恍然间的了悟,更加让丹吉措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窘境地。
胡三炮那个马匪头子也许可以帮他做他自己没本事没能力做的事。
自己这羸弱的身躯就只能把满腔的血海深仇埋在心底,顶多是熬不住了动手烧人家一座祖庙,而胡三炮手里有枪也有人!此时若是想要报一把国仇家恨,倒不如就让永宁马帮与德钦马匪狠狠地干上一仗,流血殒命,甚至两败俱伤,更甚至……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染血的念头,像一把刀刺进心房。丹吉措昏乱的眼神再一次对上了阿巴旺吉的眼。
大总管的嘴唇紧紧合拢成一条线,一声都不吭,伸出来的那只手得不到回应,就僵硬在半空中。俩人的视线在夜色里纠缠胶着,眼底藏得却是那一夜在木屋小炕上肌肤相贴的恩爱,亲亲密密的情话,还有各自身子上曾经迸发的悸动……
那夜丹吉措对男人讲过的话:我从来就没有过别人呢,我心里头就只有你一个……
那时一腔的柔情蜜意,当真是掏心掏肺说出口的一句话。
纵情的亲昵仍然留在脑海,余温犹在,眼前的情形却像是一把双刃的刀割进两个人的胸口,谁也不比谁滋味更好过。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那个人。
情还能是那段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