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其实蛮漂亮的,空气好,生活也悠闲。如果真到了死前,我还真愿意到这里来住。”
常简“嗯”了一声,静静看着路灯下斑驳的树影。
这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无论隔了多久回来,这里的每一砖一瓦,一树一木都满载着他的回忆。
曾经再大的伤,再多的痛,再漫长的岁月,当透过回忆这一层悠远的光去看的时候,过去的一切都早已变得陈旧泛黄,再不复当年心绪。
小城的公墓林在城中山上,车只能开到半山腰。常简下车买了些香烛纸钱,提着祭品和老板往山上走。不是祭祀节日,山路上渺无人声,但闻林叶簌簌、鸟声悠扬,更显得清静安谧。
进到公墓,常简找到墓位。墓碑上两张黑白照片里的人静静注视着他们,常简蹲下来边掏出纸巾擦拭墓碑,边跟父母说话。
“爸,妈,儿子不孝,这么久才来看你们。”
平日里总是活泼健谈的常简,面对父母却是沉默非常。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就只是一言不发地做着手边的事,点烛、燃香、烧纸钱。纸灰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飞扬着,火光映照中常简的脸忽明忽暗。
老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了老板的存在。
直到这一刻老板才突然惊觉,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常简。
是独处时的常简。
此刻的常简没有嘻嘻哈哈的笑容,没有偶尔犯傻偶尔脱线的话语,只是淡漠地,沉静地,和自己在一起。
回到这里才是回到常简的世界。那个总是一个人的世界。
直到纸钱都烧完了,所有尘烟都散尽,常简才望着墓碑上那个女人的照片,慢慢地开口:
“妈,我现在在外面过得很好,你不用再担心我了。我以后有空,会常来看你……和爸的。”
说完,常简站起身来,对老板露出一个笑:“走吧。”
下山的路上,常简又恢复了老板熟悉的那个常简,歪着头看他:“你什么都不问我?”
“问你什么?”
常简撇嘴:“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
老板笑笑:“你想说的话就会说,你不想说我问也没用。”
常简泄气一般垮下肩膀,叹口气:“老板果然厉害。你问我我还真不一定说,你不问我,我反倒想说了。”
老板摇头直笑。
常简望着山路旁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它们根根笔直,直冲云霄,风过处只见阵阵松涛涌动。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只感觉天都要塌了。就好像这里是个地狱,吞噬了我妈妈。那时我刚刚考上大学,我妈送我上火车。还没过完第一个学期,就接到电话说我妈得了急病,再见面时我妈就已经躺在医院,直到过世都再没有醒来看我一眼。连这个墓地,都是她自己生前自己买好的,就怕亲戚们欺负,逼我拿钱……”
“我爸的墓是后来才迁过来的,我爸走得更早,那时候还没流行公墓。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是个酒鬼,成天打我。他越打我,我就越混。逃课、偷钱、离家出走,那时候真是什么都干。”常简笑了笑:“没想到我还有这样的一面吧。”
“所以……你不喜欢你爸爸?”
“也说不上喜不喜欢。我还没念完小学,我爸就走了。听说是有次喝醉了出车祸。我对他的印象只有他打骂我的样子,后来渐渐也淡忘了。我爸刚走的时候,我确实还高兴了一阵,觉得终于没人打我了,我自由了。但我后来才知道,真正的痛苦不是有人管你打你,而是……没人关心你。”
“我爸走后,我妈妈只好带着我回娘家。平时过年才走动的那些对我客客气气的亲戚们那时好像全都变了一个样,对我爱搭不理,冷嘲热讽。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都看不起我爸,更看不起我,背地里骂我是个小流氓,长大迟早会去坐牢。我妈也是住的娘家的房子,可是那些亲戚却不肯让我住那儿,我妈妈只好送我去寄宿学校。”
“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当这个世界没有人再欢迎你的时候,你就等于已经没有家了。有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听到他们偷偷在商量,等到我成年就要把我赶出家,一分钱也不会给我。所以上了初中我就暗暗努力,发誓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我要带我妈离开这里,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然后,我做到了,我考上了好大学,但我妈却永远留在这儿了。”
“我妈走了,就像是把我和这儿唯一的联系也切断了。等把我爸也送到这儿,也是我最后一次回到这里。之后我再也没回来过,只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封存起来,永远也不想再打开。”
老板静静地看他:“那为什么这次又回来?”
“我也不知道。”常简摇摇头,“其实在写末日计划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还是会回来的。我的秘密基地就在这个城市,大概我潜意识里,如果有一件事一定要在死之前做的话,那始终还是要回到我出发的地方。毕竟在这里,有我所有长大的回忆,我永远不可能磨灭得掉。”
说到这里,常简轻松地笑笑:“而且,这次回来,我发现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从前的那些事了。”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停车的地方,老板拉开车门,停下脚步问他:“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常简回望着他,道出一句:“不如就去‘一笑泯恩仇’吧!”
下午常简去买了些瓜果礼品,同老板一起去他以前的“家”。那是个大院,住着他娘家的好几户亲戚。实际上他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搬走,而且小城的道路很多都是新修,常简连路也记不太熟了。
就这么个两小时能兜完的小城市,两人足足找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对地方。敲门的时候是一个中年妇女出来开的,一见他们就愣住了。
常简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僵了好久才勉强扯了个笑,叫道:“舅妈。”见那中年妇女好像并没认出来,又加了一句:“我是常简。”
妇人这才叫道:“我是说有些像,原来真是简简。哎哟,快进来快进来。”立刻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屋。
常简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她:“舅妈,这是我一点儿心意。”
“你这孩子真是的,回来还带什么东西啊。怎么回来也不通知我们啊?哎哟,家里啥都没准备咧。”
“舅妈,不用忙,我也是临时来的,一会儿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