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不紧不慢,似乎在等他追上来,但若他不去追,他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天成低下头,看看程山水那张染着鲜血的脸,虽是不舍,却并没有犹豫。
他只有十天的命了,想来没有人会为难他。
天成一狠心,轻轻将他放在地上,起身,追随穿心鬼面的背影而去。
清石县战役,至此结束,守军几乎全军覆没,将领陈松以身殉国,沙凉人本想屠城,但全城的百姓却没有多少伤亡,而是迅速撤走,和大军汇合在一起。
黎月德毁了玉玺,在潘龙行的保护下,顺利逃走,却拒绝回都城神安,他要在军中督战,他不想逃避,这残酷的战争。
沙凉人胜利了,穿心鬼面和青蛟毁灭居黎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第一步,但他们却并不高兴,因为玉玺毁了,鬼笑的主人自断经脉,三大魔器,便只剩下那把七弦古琴了。
穿心鬼面依然带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只要稍微接近他,便可以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y-in郁。
“山水,你醒了?”
徐子归坐在床前,看程山水缓缓睁开眼睛。
魔教中人没有杀他,因为,他已经不值得他们动手了。
徐子归满脸的泪,程山水经脉尽毁,那么强的内力彻底废了,而且,命不久矣。
为何,要给他这样的结局?
徐子归只恨苍天无眼,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面前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程山水睁开迷离的双眼,只觉全身从未有过的虚弱,甚至那次割腕自杀,失去一半的血液之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无力。
终究,过不了我想要的日子吗?
心中凄苦,脸上却仍是不肯露怯,他咽下心中难耐的苦涩,强自稳定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心神,故作镇定的开口问道:“天成哪?”
徐子归语塞,他么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也许他被穿心鬼面带走了,不得自由,否则,程山水最后的日子,他怎么能不在他身边?
看徐子归的神情,程山水便依稀猜到了缘由,他轻叹一声,没有再提天成,而是缓缓说:“子归,沧山派的春天,好美。”
徐子归一愣,不知他为何要提此事,但也顺着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暮春三月,沧山派是漫山遍野的花朵,有花瓣飘落到那条清澈的小河中,如梦似幻。儿时的程山水,总会突然从这飘着花瓣的水中,突然冒出头来,吓他爹娘一跳,然后,便捧出一条自己抓住的大鱼,在水中蹦蹦跳跳的邀功。被河水浸s-hi的黑发垂落在脸颊上,滴着水滴,让他整个人,鲜活的如同挂着露珠的花朵。
那是何时的事了哪?以为早已忘却,其实,却一直留存在记忆深处,从不曾褪色。
第62章 唯有一夜
海,蔚蓝色的海,波涛汹涌的海,埋葬过多少爱恨的海。海浪拍打着沙滩,那有节奏的声响,却总是伴随着暗夜岛死牢里,无休无止的噩梦,还有,彻骨的痛楚,和令人窒息的孤独。
这里,便是天成长大的地方。
魔教靠海,除去海边的一小块地方,便是数个以小船连接的岛屿,暗夜岛,便是其中之一。因为靠海,所以才不易攻陷,才能屹立多年而不倒。
穿心鬼面的住所,坐落在沉夜岛上,那是与暗夜临近的岛屿,那里,同暗夜岛一样,也尽是天成的噩梦。
他的生活,便是一场噩梦。
沉夜岛上,修建着鳞次栉比的房屋,规划的整整齐齐,有条不紊。中央空旷的练武场上,有很多人在舞刀弄枪,还有一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饭堂中,有人端着食材进进出出。总之,无数魔教中人,在屋宇之间忙碌穿梭,来来往往,人声嘈杂,伴随着袅袅炊烟,倒也热闹繁荣,然而,这里如此多的人,却从未有一个,关心过天成,毕竟,一个教主讨厌的人,不会有任何人看中。
“天成,你回来了。”
一间装饰华丽而典雅的屋子里,穿心鬼面望着天成纤细的身影,不带感情的说。
这便是穿心鬼面的住所,一切都井井有条,高贵,却不庸俗,红木的桌子上,静静的躺着那把七弦古琴,旁边放着一张砚台,一根毛笔枕在砚台之上,笔尖上,还有淡淡的墨色。
微风透过窗子,吹得纸镇下压着的那一沓宣纸沙沙作响,这细微的声音,反而显得屋子里更加幽静。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哪个文人墨客的书房,绝不会想到,这是魔教教主的房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穿心鬼面和程山水有一些相似,都是文武双全、心思缜密,并不是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匹夫。
“教主……”天成想要问,如何才能救程山水,却被他打断。
“我可以救他,我可以用玄夜功帮助他修复经脉,无法恢复武功,但可以留住x_ing命。”穿心鬼面很少跟他说这么长的句子,天成有些吃惊,觉得他的声音,很是陌生。
正迟疑间,他忽然听到那原本平静的声音骤然转为狠厉,穿心鬼面继续说:“我救他,是有条件的。我的条件便是,从此以后,你要永生永世跟随在我身边,听从我的命令。你永远都不能再见他一面,否则,我便立刻要他身首异处!”
天成一惊,他清楚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满是苦涩,但他没有犹豫,立刻重重点头,说:“教主,我答应你!”
“天成,你可知道,我向来说到做到。”穿心鬼面一字一顿,凶狠的说。
“教主!”天成只觉一颗心如同碎裂,再也见不到他,再也见不到他了吗?他咬咬牙,忽然跪倒在穿心鬼面面前,坚决的说:“教主,请你允许我,见他最后一面!”
穿心鬼面转过头,似乎是隔着面具,审视着他,天成从没有求过他什么,他的命令再残酷,他也只会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立刻执行。从前他下令,要本就伤势颇重,站都站不稳的天成到刑堂去领四十刑杖,天成也是一句话都不说,毫不犹豫的,跌跌撞撞的走向刑堂的方向,尽管他知道,受刑之后,他便会伤上加伤,再也爬不起来了,甚至他都不确定,他是否能活着熬过这惨烈的刑罚,但他,从不求饶。在穿心鬼面面前,他就仿佛没有感情一般,从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这一次,天成开口了。
面具之下的脸上,充满了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为了他,天成这样子,都是为了他!
程山水。穿心鬼面想着这个名字,暗自咬牙,平息不了自己的情绪,一时没有开口回答天成。
半晌,当天成以为他要把他直接拖出去打的时候,他却忽然轻描淡写的说:“可以,一颗拆骨。”
拆骨,是□□,会让人全身骨骼剧痛,仿佛将好端端的骨头,活生生从血r_ou_里拆出来一般。这痛苦,天成承受过不止一次。用在他身上的剧毒大多是用于惩罚,并不要命,时辰到了自动解除,但这数个时辰的剧痛,却让他至今刻骨铭心。
最初也曾翻滚挣扎,甚至用头撞墙,不知经过了怎样痛苦的过程,他才能够安静的承受。
安静,依然是痛,这痛苦,并没有丝毫减弱,只是如今,好像没有那般恐惧了。
天成俯身,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仍是坚定的说:“天成,谢过教主!”
战争还在继续,但程山水却再不想参与了,他也不想回到饮剑阁,怕睹物思人,回想起过去的日子。
他知道,天成应该是在魔教,穿心鬼面虽然表面上对他不好,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天成对他,是很重要的人,他不会要他的命,而且,青落也是魔教中人,他应该也会保护他。
天成,我已经无法,为你做更多的事情了。想到这里,他深感无力,和苦涩。
清石一战,青落并未露面,他好像是负责幕后的工作,程山水很想告诉他,要他好好照顾天成,却再没有机会了。
最后,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徐子归,出乎意料的,还有柳元章。他们找了个没有战事的小小城镇,落下脚来。
夕阳西下,程山水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逐渐y-in郁的天色。
本想要平静的度过最后的时光,却只觉心海之中浪潮迭起,永无宁日。
“山水,吃点东西吧。”徐子归如同小时候一样,端着一碗粥,走进屋子。
程山水转头,望着他,苦涩的笑,终究,是笑着,点了点头。
徐子归没有变,还和小时候一样,安静、老实,带一点木讷,却是善良而温和。其实他的x_ing子,真的不适合跟着他执掌刑堂,但是这么多年,他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放下,我自己吃。”他做出平静的样子,说,“子归,你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徐子归显然不太愿意走,但此时,他也不愿逆着他的意思,于是他点点头,将那碗粥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去。
程山水望着他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渐渐散去,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一角,将自己藏在夕阳找不到的角落里,再忍耐不住心中寂寥与不舍,两行清泪流过脸颊。
夜深了,没有月亮的夜晚,寂静无声,只听到飒飒风声,吹过枯干的枝干,那呜咽一般的声音。
这个小镇地处边陲,很小,最热闹的正午,街上都没有多少人气,更别说是夜深人静之时了。程山水其实不喜欢独处,他喜欢热闹,所以他才曾经多次混迹烟雨楼,他就是喜欢荣华大街那样夜夜笙歌的地方。看着别人热闹,他即使融不进去,也会从心里感到一丝安慰,可是,这里,却是如此寂静。
依然蜷缩在被子里,无法入睡,无法控制的,想起前些日子,搂着天成的腰睡觉的夜晚。
那样美好的时光,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