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 作者:WingYing【完结】(11)
赵铮听他此话只觉心口钝痛难忍,差点便要逼问下去,莫不是在石头心里,他一个堂堂锦王连只鬼都比不上!然而话到嘴边,他却没脸问出口,只觉这样反叫人看了自己笑话。他怒而抿唇,从厢中挥袖而出,命人牵了一匹马来,一跃而上。
“王爷,您坐车,我来骑罢──”石头也不管身子还虚着,就要出车。
赵铮却不理他,挥下马鞭跑到车队前头。石头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只得作罢。
赵铮御马狂奔,寒风似刃削着面庞,他亦逐渐清醒,却更加纳闷!他管石头跟谁好去,自己这是在气什么!赵铮拉着缰绳,暗暗咬牙,他自知石头心里住了那只厉鬼,便怨气难消。他才奔走数里,就觉胸口烦闷,呛咳数声之后,掌心竟见几缕血丝。
前阵子他与师尊一起做法,才成功划出大罗结界将那只鬼王困住,他亦为此付出代价,元气大伤,却不知那道结界又能将他困到何时。
赵铮眼眸暗暗沉下,为君者不能为他物所牵扰,那石头却次次扰乱他的心思,左右自己──这种隐患,果真该早早除去!
话虽至此,赵铮却不能控制自己,这一路上,他面上对石捕头故作冷淡,私下却不叫任何人怠慢他。好在石头身子养得极快,在厢中睡了半天,接着就能上马,如此也不过赶了一天半的路,一行人便到了皇城。
只看赵铮一入城门便神采奕奕,前头有骑兵开道,后有护卫护驾,皇城大道上百姓在旁侧围观,还有些大胆的姑娘往路上掷花,何等风光。石捕头为免惹人眼目,便换上了一身侍卫服,戴上暖帽,挡住了半张脸。
锦王府座落在京城最是繁华的东城巷,赵铮现在是最得宠的皇子,所分到的府邸自是华美气派,他一下马就拉着石头去看看自己这号称“天山人间”的府邸。他迫不及待的模样,好似忘了自己前两日还在同石头置气,一下子带石头去看看后院的假山湖泊,一会儿又拉着他去了那据说能纳下千人的宴会堂,还没看全又命人去把百兽园的白虎牵过来,王府奴役却道白虎叫康王借走了。
康王乃是三皇子,素日里和赵铮最是不对盘。赵铮听了自是要怒,却被石头给安抚下来。
又不是没机会瞧了,也别瞎忙乎着,老虎……管他白的还是黄黑的,不都那个样儿么?石头挠挠脑袋。
赵铮叫他这么一说,似乎也觉没啥好气的,就摆摆手,叫人下去备席。
王府大管家战战兢兢地走了,回头悄悄地打量了石头一眼,也没来得及看得清面目,心里直大呼怪奇──甭说那只白虎王爷素来喜爱得紧,再说还是康王要走的,王爷少说也得折腾好一阵子,总不会这么轻易揭过去,哪知这人三言两语就把赵铮给哄住了。
赵铮府里大厨是宫里带出来的,他刻意叫人备了一桌宫里才吃得到的珍馐,每一道呈上来的时候,他都能用扇子指着同石头说出典故来。
石头知他是孩子心性,便也一一附和着他──他早就看出来,赵铮心眼虽多,可本质还是极其单纯的。赵铮骄傲又好面子,他知赵铮越是急着与自己炫耀京中的奢华,那他在此处的日子就越是艰辛。
饭席上除了他们两兄弟并无外人,连奴才都遣了出去。赵铮亲自给他夹了菜,桌上刚好有一道猪蹄姜醋,赵铮吃了一口便放下了,道:还是你做的好吃。
你还想吃的话,日后哥哥再做给你。
赵铮听了堆起满脸笑靥,犹如春风拂面一般──这是哥哥说的,可不许反悔!
石头听他叫自己哥哥,却比那几声皇兄亲切得多,近日来的阴郁不禁一扫而空,就比平日多用了一碗饭。
晚上,他就歇在赵铮的屋里的偏房,赵铮仿佛是心情极好,拉着他说了半宿的话,一一细数京城的好。石头却听得有些心神不宁,眼皮从两天前就跳到了今日。赵铮自己累了,也不回床上,就跟石头挤在一张锣钿床上沈沈睡去。
石捕头两手撑在脑后,就像前些天一样难以入眠。
他知道,他想念老班头还有衙门的师兄弟、思念整个安陵……他一闭上眼,就沈浮在汪汪的思海之中,满满都是阿江的声音。
阿江、阿江……他连念起这个名字都觉得心口在痛。
等祭拜了娘亲,就同赵铮拜别,早日启程回去。却不知阿江如何了,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也不知到时候让他跪算盘、拣豆子、睡厨房,阿江还愿不愿意原谅他……
接连数日,赵铮带着石头四处游玩,就像当初他在安陵一样。
石捕头第一次喝到了一口便值百两的龙浆液、他第一次吃到了发菜、也第一次见识到了京中士族一掷千金的豪迈与奢靡。赵铮也有一帮子的朋友,而且按着赵铮自己私下说的,能与他好处的“朋友”。他们碰面亦只是偶然,赵铮却不欲石头跟他们走得近了,懒懒应付了一些,就撇嘴冷笑:你莫跟他们玩得近了,脏!
石头笑而不答,赵铮这几日话里总透出一股仿佛要将他长久留下的意思,他不好去扫赵铮的兴,便也不去提醒他去拜祭娘亲的事情。
然而,眼看着半月过去,赵铮像是故意避开也似,便是石头自己要问,也会让他三言两语地掉转话头。
直到月末,石捕头终究是坐不住了,他便趁着赵铮下朝时问道:“我们何时能去看看娘亲的坟?”
他问得丝毫不拐弯抹角,赵铮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只看他当下便拉下脸,坐在塌上让小奴捶着腿,也不知想的什么,陡地冷笑:“你急什么?莫不是急着去拜了母妃,然后回去你那个穷乡僻壤么?”
“是。”石头也不遮掩,点头应道。
赵铮却睁大眼,“你……!”他重重搁下茶杯,愠怒地抿唇,却是有气无处发,只能去踢那伺候的小奴一脚泄愤。
“你这性子──”石头拧眉,欲要替那奴才解围,赵铮又冷道:“你不是急着走么?现下又同本王摆什么兄长架子!你以为本王不知你……!”他陡地打住,脸色微变地站了起来,愤愤拂袖而去!
天黑时,赵铮的贴身侍儿来请,说是王爷请石爷去画舫游船。
石头不知其中乾坤,等人到了,看到了金舫里各色的男男女女,烈酒春`宵,方知所谓画舫乃是京中高档的烟花场所。他人又已经被带到,断没有回头的可能,再说座上的也不只赵铮一人,若他不分游说地扭头而去,只怕要拂了赵铮的面子,叫他更恼恨自己。
爷快过来此处坐──他被那香软女子推到座上,一脸窘迫地挡着她们呈来的酒。
石头啊石捕头,见了美人就犯浑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没治好,他求救地去看上座的赵铮,只看赵铮搂着那貌美的花魁娘子,让几个女子喂着酒,眼角似笑非笑地觑着他。
石捕头叫人灌了几口,狼狈得不成,那些座上的士族公子看着他一脸好笑,纷纷起哄,只道谁能灌醉石爷,就赏黄金百两!
赵铮闻言却坐了起来,勾唇笑道:你们弄错了,石爷可瞧不上这些庸脂俗粉,来啊,把人都带进来──
王爷一击掌,下头老鸨就领了十几个做着女儿打扮的稚儿翩翩上来。
京中南风兴盛,那些士族公子哪个不在屋里豢养侍儿,横竖折腾不出子息,便是有了妻儿也不会遣散。譬如赵铮这等权贵,便是有十几个通房奴儿也不足为奇。
那些稚儿无一不面目姣好、温顺可人,他们先一齐舞了一曲,好是不好自是没人关注,一群公子哥儿只在乎他们那薄纱下若隐若现的香躯。石头在安陵时连花街柳巷都不曾踏足,更何况是京城这等腐朽奢华至极的地方。
他看那些少年尽做些撩人姿态,又吟淫诗畅谈风月,窘得直不起脖子,只埋头喝酒。却不知,一个年纪稍大的白衣少年何时坐在自己身边,他只看到那一袭白色,忽地抬头,酒力上来,眼前便晃了一晃,竟好似看到了阿江……
少年温婉一笑,这座里除了锦王,就是这人生得最俊,乍看像个闷葫芦,近瞅却觉可爱的紧。
他为石头斟满酒爵,捧到他的嘴边正欲喂他,可不想石头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这些少年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就顺势倒在石头怀中,做尽了柔媚温顺的可怜姿态。
石捕头睁睁眼,正欲叫他阿江,下一刻却有一凌厉步伐过来,怀中的少年蓦地被拉了起来。只瞅锦王面露怒色,喝了一声“贱`人!”,毫不怜香惜玉地把人扔了出去,叫那少年撞到酒案上,发出惨叫。
变故一出,舫内顿时鸦雀无声。
赵铮胸口起伏,怒瞪众人,挥袖吼道:都给本王滚!
那些人都忌惮锦王权势,便是有怒亦不敢言,脸上俱都赔着笑脸,推开怀中香软,起身告辞。
石头叫赵铮这么一出,酒也跟着醒了大半。他看赵铮怒视自己,举起酒盅就当白水来灌,忙起来去拦他,赵铮却把他一推,双双跌在座上。
你喜欢男人?那些小倌你不满意?你想要什么样儿的,你尽管说,我都能给你找来!──赵铮揪住石头的领子,满口酒气。
石头将他手给圈住,支起身铁青着脸道:赵铮,你醉了。
赵铮嗤笑得令人触目惊心:哥哥,那只鬼比我重要?──接着就凑了上去,嘴碰到了石头的唇。
石头脑中“嗡”地一声,当下就一脚踢中赵铮的腹部,将他踹离自己。
来人!送你们王爷回府!──石头握拳背擦了嘴,看了地上猛咳的赵铮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赵铮让心腹送回王府,撒了一顿酒疯,把自己屋里上下砸了一遍。尤其他知石头宿在了客栈里,更是怒火冲天,他知自己生了心魔,石头跟他乃是双生兄弟,他刚才却对他生出欲念!思至此处,赵铮亦是一阵骇然,他坐于椅上,神色颓废,泄愤之后,却只徒留被拒绝之后的满腔空虚。
忽然,屋中阴风乍起,一团黑烟从窗外凌厉闯进,赵铮只觉一股强劲力道扼住自己,然后便叫那黑烟抛飞出去,重重撞至壁上!
“师、师尊……!”赵铮由地上颤颤爬起。
孽徒!──那似男似女的声音尖声道。赵铮似是怕极,赶忙跪地拜道:“徒儿、徒儿知错,求师尊息怒!”
黑烟却围绕赵铮,硬生生扣住赵铮脖子,逼他抬头。赵铮痛苦挣扎,怔怔睁眼,只听那怪声道:为师叫你尽快将他带来国师府,你竟敢阳奉阴违!
赵铮咽了咽,他这些时日确实故作拖延,现下自也找不到藉口脱身。
黑烟冷哼,将赵铮甩开,只看他在地上滚了数圈,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明夜──黑烟怒啸:明夜,为师就要看到那捕头在祭坛上!若是没有,赵铮,就拿你的命来换!
接着,黑烟散去,赵铮摇晃而起,神色恍惚。
阿江 第十二章
石头等人先去皇庙里拜了神女牌位,因皇庙里供的不止一个主子,神女又是赵铮得势后才提上去的,牌位便排得极远,石头只得手持三柱香,远远跪地而拜。
赵铮与他一同跪下,似是怀揣心事,幽沈目光频频看向身旁的男子,直到香灰落在手上,烫得他蓦然一醒。
来,我看看。疼不疼?
听到赵铮叫出声,石头起来去抓住他的掌心来回看了,就像对小师弟们一样,鼓腮呼呼地吹了吹。赵铮本以为石头会因着昨夜之事同自己生隙,哪想今天他还是一副好兄长的模样。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怨怼,却又同自己道──待过了今夜,他从此就能高枕无忧。
怎么了?
没、没有……赵铮避开了石头的目光。
石头以为他还在尴尬,只在他肩上重重一拍,道:带我去看看娘亲的坟罢。
神女墓就在城门外二十里路的北常山上。
为加快行程,他们二人携着几个青铜侍卫,骑马出城,跑了不过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如今正值春日,山上桃花遍地开,神女墓就坐落在花海一处。赵铮当初择了此地,也不过是因着风水适宜。他当年离宫时年纪尚小,记忆里又无母妃怜惜,自然对神女生不出什么亲厚,只是百善以孝为先,他当初花了上万两为神女敛骨立碑,不过是要在民间里博得孝名罢了。
这些年来,赵铮从未来看过生母,墓碑还是崭新的,只是周围杂草丛生,看来是许久未打理了。
赵铮看了又沈下脸来,似觉在石头面前无法交待,便问随行之人:这里守墓的是谁?
眼看赵铮又要找人出气,石头便拉着他,今日我跟你难得一起过来看看娘亲,莫去找他人晦气。我不孝已久,今天便让我为娘亲做点事罢。
石头过去,将自己早早就买好的金纸香烛搁下,蹲下来先去把那墓地周围的杂草除了。
赵铮原来站在一边,后来似乎也觉得有些别扭,就上去干脆帮着石头一起打理。石头眼尾扫了他一眼,默默含笑。
待坟前清理得像样些了,石头将及时买来的酒菜香果摆好,领着赵铮一起跪下。
娘。
他喊了一声,眼眶便陡然一热。他抬起手肘擦了擦眼,又道:不孝儿子来看您了,您在地下可安好?儿子回来的迟了,求娘亲莫要怪罪。
石头重重磕了一个头,接着就将自己这二十几年来的事儿俱都讲了,当中有许多,便是赵铮自己也不曾听过的,但是石头却独独报喜不报忧,赵铮今日也不知怎么的,竟是难得懂事了一回,他从石头说的经历之中仿佛听出了许多猫腻,他睁着眼目,似乎想从这个挺拔英俊的身影上看出他儿时的模样,石头却捏了捏他的手心,安抚地一笑。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少年时吃苦,哥哥也一样。他们都是一样的,没爹没娘,他先前又怎么会生出石头自己在民间逍遥,而独留他一人在观中苦修的怨恨呢?
石头看看赵铮,末了道:如果不是弟弟寻到我,我还不知,原来我不是弃儿。这世上,还有还有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娘亲,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并不是一个人。
赵铮听到此话,只觉脸上像是叫人狠狠掴了一掌,再茫茫去看着前头──
桃花瓣落,神女墓潇潇凄凄,风中似传来几声哀泣,却不知是否娘亲地下知他要谋害亲兄,正在恼恨于他……
他突然不敢再看,仓惶地爬了起来。
我、我去下头等你……
赵铮仓促地逃了,他不敢回头,不敢再去看哥哥的脸,他知石头心思缜密,他怕被他看出,他怕看到那双眼里满满的失望和谴责。
赵铮跑到了桃树林里,他靠在树上气喘吁吁,用力捶了十几下,拳头已是鲜血淋漓亦不觉得痛。最后,他抱头而蹲。他终于明白,石头确确实实一心对他好,他把他当成这世上最亲的人,可那个人却不知道自己今晚便要害他!
然,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
赵铮死咬紧牙关,克制不住,痛哭流涕。
他此刻总算明白,过了今夜,再也没有人会叫他弟弟,这世上也再不会有人会牵他的手、会为他做饭、会为他持灯、会心疼他了……从此,再也不会有!
两个时辰后,石头从山上下来,却看赵铮命人驾了马车过来。
哥哥,我累了,我们一起坐车罢。
赵铮执拗地将他拉进车里,他拉下了帘子,叫这小小的车厢内只余他们兄弟两人。赵铮不言不语,只无声地靠在石头肩上,眼神木然地看着前方。石头一脸宠溺地将他搂住,容许赵铮握住他的掌心,十指紧扣。
车子却未驾到王府,而是去了另一个陌生之处。
他们到时,天色已经快要暗下,那就像是漫天泼下暗红血渍。石头抬头而望,就看那红漆顶上停着四只凶兽,单看便叫他生出一股浓浓的不详之感。
“哥哥,且随我进去,师尊已经在等着了。”国师府并非闲杂人等都能入的,赵铮手持长明灯,站在前头,狭长身影如若鬼魅。
石头尾随赵铮而入,走过长长廊道,竟是不见半个活人,反是隐隐闻到一股腐朽之气。
赵铮将他带至金殿,只看那两扇大门自己推开,青烟嫋嫋,厚重邪气直逼而来。石头下意识摸向腰间,可他那柄缅红大马刀早不知落在何处。
“师尊,我把他带来了。”赵铮哑声喝道。
静谧一阵,忽闻一古怪声响,石头大骇,本欲挡在赵铮面前,却不想赵铮却反过来将他一推而入,他当下便叫一股强风吸了进去,他只来得住抓住赵铮一抹衣角,便被活生生地扯进暗中。
赵铮慌张爬起,殿中忽然鬼火敞亮,他便看到殿中一个偌大的金色鼎炉,下方生着蔚蓝的九重天火,上头正有黑白道袍的术士背着自己盘腿而坐,石头则叫他用邪术定在板架之上。
见人已经落网,玉真山人便摇晃而起,他全身冒着诡异黑烟,尖声笑道:“终于!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日!也不枉我苦等数百年,总算让我等到了福星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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